漫长假期
和王杰希分手后,喻文州烧了自己所有已出版未出版的书稿。真的痛过的人才能明白有病呻吟和无病呻吟之间横亘的那道鸿沟的区别——这句话他早就听过了,但是以前,他仅仅是听过而已。
他住的这楼地段幽静,价钱贵,隔音特别好。所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楼下那位帅哥是个拉小提琴的。
黄少天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车库里发呆。黄少天刚停好车,正好来了个电话,坐在驾驶位哇啦哇啦讲了十五分钟,挂了才发现旁边那人还没从车里出来;于是他跑过去敲车窗,以示关心。
黄少天以不容置疑的热情邀他一起吃晚饭,还带了一个帅到无法直视的歌剧演员。听说他是男高音的时候,喻文州被逗笑了。难怪这位帅哥不怎么讲话,他也不用讲话;开口道个嗯,都让人觉得好听。
喻文州悄悄问黄少天:你们在交往吗?黄少天没避讳,是啊,他眼光不错吧?一般美女眼光都差,我家这位帅哥可是这点毛病都没有。
吃完黄少天又邀请喻文州去他家,他拉琴,周泽楷给他们唱了一曲。他一开口,喻文州又忍不住莞尔。造物主是有偏袒的,他这次彻彻底底地信了;可是偏袒得这么明显真的好吗?
喻文州是知趣的人,知道他俩交往以后,一直找借口早退。可是黄少天的挽留特别真心。黄少天是真觉得他状态不对,真觉得他是个需要关心的人。
黄氏感化教育硬是一连维持了很多天。他在乐团上班是下午到晚上,跟喻文州的作息很合,没事就拉着喻文州吃饭吃夜宵。很多时候周泽楷都不跟他们一起,不管怎样黄少天跟兴致不减:哎周泽楷得保护嗓子,跟他一块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辣的不行甜的不行油腻的不行,我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趁他不在咱俩吃烧烤去吧,馋死我了。
喻文州知道,陪伴一个作家度过愈伤期的人,今后迟早会走进他的小说里。他对黄少天表明了这一点,黄少天说哇还有这种好处,以后咱们搬家了也一定留好联系方式啊,哪天你真写到我了一定给我留一本你签名的啊!也给周泽楷留一本?对了我们下个月起去巡演,欧洲两个月,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既然你早晚要写我,就写得帅一点嘛,你得多了解我才行。你别笑,钱你自己出啊!我知道你有钱!
而且你得在剧场里听周泽楷唱歌,你一定得去一次。他很郑重。
喻文州问好了他们的行程,开电脑给自己订了一圈酒店机票。和黄少天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满满当当,充实得过分,应当是出于黄少天善良的故意——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王杰希。何况旅行将是失恋永恒的药方,换场景,换人,换掉自己的未来。
喻文州自觉,并没一路跟着黄少天和周泽楷跑。他有自己的行程,闲散地游玩过来。在维也纳他们同酒店住了两日,下一站再相遇,就到了米兰。在那里他见到了江波涛。
虽然他不看球,但江波涛这个名嘴起码听说过。知道江波涛不是黄少天的熟人而是周泽楷的熟人的时候,喻文州又笑了:小周你真是遇到好人的命。
江波涛笑答:因为小周人好。
在酒店咖啡厅聊到夜半,黄少天和周泽楷第二天要飞走,先行退席。江波涛手机响了。征得喻文州同意后,他就在他的沙发里接了起来。
结果江波涛越洋电话竟是概要介绍了一下最近他跟的比赛,球迷黑话调侃夹杂不少,喻文州有听没懂。他也不是特意要听,但一个个字飘到耳朵里,然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江波涛的通话对象明显是个资深球迷,意甲比分胜负该是上下班坐几路车一样的基础信息,要他来讲?
江波涛嘴皮子顺溜地把积分排位报了个清楚,这才关心起对方的生活。喻文州却越来越狐疑。和江波涛通话的这个人,工作起来和外界完全失去联络,精神压力极强,高度保密。怎么听起来像跟王杰希同一工种一样。
江波涛觉得自己冷落喻文州太久,说了句,你快休息去吧,我再跟喻老师坐一会。那头顺口一问,什么喻老师?刚认识的,喻文州,作家。许斌发出了很大一声:咦?
挂了电话江波涛问,你认识许斌吗?喻文州怔了一下,心又道原来如此。他答,不,我认识王杰希。
江波涛嗅到话题微妙,带转话题,聊去其它。喻文州也没说什么。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现在的王杰希,他想,绝不会比许斌轻松。现在的王杰希,至少也是两晚没合过眼……许斌去休息了,他没准还在赶报告吧。
画面切转。许斌坐在出租车里,眼睛里都是血丝,眼皮倦得要粘在一起。他打开了朋友圈。他和喻文州从没见过面,但知道彼此,加了微信好友。他们做纪检,有时突然进入工作状态,要切断外界联络;喻文州当初加他,本来是想能了解点王杰希的动向。但事实证明,许斌是王杰希不可或缺的副手,联系不到王杰希的时候,基本也联系不到他。
许斌翻喻文州的朋友圈。他的状态少而规律,每月一两条心情。近期的几条下面,自己的赞仍在那里,可是却看不见王杰希的任何痕迹。
许斌给王杰希拨了个电话。什么都不为,就是想知道他解禁了没有。结果还是没。电话不通,许斌困得头疼,转眼间车已到家。
王杰希却没有休息的好命。他顶着困倦,一小时出了份报告,起身正要走,却又被同僚抓去了现场。同事病倒,他需要在这里顶四小时的班。
他不需要做什么,就单手拄着沉重的头,和他的审讯对象对视。仍然是老套而最有效的办法:只要他仍沉默着,就不让他睡觉。
一盆冷水放在他们中间。他们都疲惫到极点,可是不得不彼此折磨到最后一刻。王杰希不再去看表,他想对自己和对方公平,不告诉自己还有多远到中途休息点。他知道只要人心里没有放弃,理智和钢铁的意志能带他到世界上一切可能高度。
四小时过去,临时调来的顶班同事推开身后的门。门钮转开的声音让他顽强的被审讯者终于崩溃,以尖厉而神经质的声音哭了出来。
王杰希签字移交,走出门去。崩溃的人他见了太多,以至于有些习惯。他沿走廊转了个弯,突然倒在地上。
醒来时自己在医务室。这种过度透支直接睡去并不罕见,经常有人倒下。王杰希明白自己得到了病假。在白帘隔出的空无一人的病室里,他选择继续躺着休息,然后想起了喻文州。
他看见他面前的审讯席上坐的是喻文州,和他进行棘手的沉默的对峙。
就像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一般,他们不曾斗嘴吵架,甚至看上去没什么冲突,意见有不合时,看似都退了一步。但他们都明白,他们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人真的后退。于是每次每次,都有一丁点疲劳堆积起来。
他已经见过无数人在他面前崩溃,并非出于痛苦、歉疚、忏悔,而仅仅是因为最平凡不过的疲惫而已。分手是他提出来;他自认和喻文州和平两散,互不相欠,断得干净不拖泥带水,不干扰对方接下去的人生——可是分手本身带给喻文州的到底是什么?之前的恋爱呢?那天的喻文州平静地挂了电话,而挂断之后,晚上躺着床上,睁着眼,会不会有泪无声地下来?
喻文州正坐在音乐厅里,一楼中央第六排。就算有谁的电话进来,也只能收获一个“暂时不在服务区”的电子提示音。
他这个位置,看得清周泽楷,也看得到乐池里的黄少天。他知道黄少天为什么要他一定来剧场看周泽楷一次,他非常明白——但他闭上眼,仍旧觉得,要是没有经历过胸口被剜心的痛,此刻也不会如此深刻地懂这歌声的暖。
他的背深深陷进椅背,椅背温柔地环抱着他。我知道回去之后该写点什么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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