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

*[杜→柔] 

冬日。

H市的傍晚有些肃杀。H市大部分冬天都没有雪；至于那种开玩笑似的、落地只沾湿地面鞋面毫不堆积的降水，根本不能算是雪。就连传说中的断桥残雪，一时绝美后几小时剩下的也只有满地泥泞，和纠缠在脚底的湿漉漉的袜子。冬天的H市有时会落雨，如冰渣一样冷彻骨髓的雨，遇上了就如同附骨之蛆，让人禁不住瑟缩起来，缩得好似相邻的骨头都被捆在了一起似的。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这个这个傍晚有雨，但却没有下。空气都是潮的，冷得要死。
从S市跑来的杜明，相当了解一城之隔的H市的气候。他未雨绸缪，裹着羽绒服，围巾缠了满脸，手里拿着花，坐在苏堤的长椅上，发着抖，心里对没降下来的雨充满感激。

他很想不通，这么冷的天，又不是节日，为什么还有小男孩卖花。小男孩更想不通，他一个人好端端坐着，又没有女朋友，干嘛突然叫住他买了束花。

买了花也不像要去告白的样子，胆小鬼。

小男孩一边走远，一边嗤之以鼻。

杜明可不在意，欣赏起手中的花束。并不是茂盛的一大捧，只是小小的一束，三朵香槟色玫瑰，点缀了些桔梗和叶子。杜明觉得这个正好，不特别艳丽，但特别有气质，像唐柔在场下微微笑起来的样子。

杜明咧嘴傻笑起来。

突然湖远岸跳起了喷泉。杜明知道那边响起了悠悠的梁祝旋律，虽然太远，他听不到。
他颤抖着手给喷泉拍照，快黑透的天，拍出一团模糊。但他还是发上了微博。发前他想了一想，把位置信息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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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发或评论的粉丝很少，没有一个是职业选手。大家都忙着呢。包括吴霜钩月，也在俱乐部的代练手里，和其它的职业角色组队刷着圣诞活动。

不是什么大神，职业圈的普通人一个，和粉丝也亲近很多。杜明站在原地，在微博评论里和几个熟悉的ID聊起了天。
天忽然间就黑了。杜明打起了喷嚏。他抬起头来，四周已经看不见游人，湖中间几个植物茂密的小岛，远望已变成了黑黢黢的一团。听不见音乐的音乐喷泉还在跳动着，再远处，雷峰塔已经金碧辉煌地亮了起来。

杜明又没理由地笑了，活动活动冻僵的腿脚。是该走了，要不是手里还有花，他都要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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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磨磨蹭蹭。沿着苏堤一路南行，往雷峰塔脚下的方向走，路过花港观鱼的小院子的时候，还拐进去看了看满池子肥大的鲤鱼。鱼被人喂惯了，见人在池子边就凑上来，挤挤攘攘的，鳞片蹭来蹭去，在黑夜里发出橙色的光芒。杜明从花束里撕下一片叶子丢去，鱼群登时前呼后拥，翻滚成一团。杜明高兴得很，在清冷的冬夜里突兀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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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了个把小时的车，过了江到萧山区，已经快到十点。站在萧山体育馆门口——也就是兴欣网吧的马路对面——杜明远远望过去，临街两层楼灯火通明，玻璃门上一片温差铺成的水雾。

杜明想，他们肯定不在这儿。
但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未必就真的不在这儿呢？也不知道是希望他们在这儿，还是希望他们不在这儿。杜明站着站着就又怂了起来，不敢过去，七转八转，隔壁街里找到了家叫宏泰的网吧开了台机。
他在圈椅里坐定，呼出长气。手里的小花束搁在了显示器边，与电子风装修的网吧格格不入。

总算是可以暖和暖和手脚。
杜明一边刷卡登荣耀一边摘围巾，摘着摘着发现老板正盯着他看。不是顶尖大神但曝光率也能保证的杜明，吓得又把围巾缠了回去。

70级的小号剑客，名字很是特别，叫鱼肠锈。紫防橙武，混进普通玩家群里，装备级别算是高了。但说来说去，还是很普通。就像他这个人丢进职业选手圈里一样，普普通通。

他爬上线，转了转好像也没个特定的目的，就像白天在湖边上似的，找了片没人的开阔练级区，细致地研究起风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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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站起来去服务台买绿茶和泡面，就在原地等老板用电水壶烧开水。老板继续狐疑地盯着他。不摘围巾已经够招人怀疑了，除此之外，来网吧包夜的人都恨不得长在椅子上，这个愿意花几分钟站等着泡面的实在有点特别。
手机哗啦哗啦响起了铃声，一首没啥名气的陈奕迅。

“怎么样，还好吗？”
这么晚了一次都没有联系，江波涛代表大家关心了起来。
“泡面呢，等会啊。”杜明正好接过水壶，顺手就把电话给挂了。

电话那头的江波涛有点发怔。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吴启八卦地凑到旁边。
“他说他在泡面。”

轮回的训练室一片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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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吃完面，闲逛了半个小时，附近刷出来的小怪都杀了数十只，终于觉得有点寂寞，拉开好友栏。
从一枪穿云到无浪到训练营的黄毛小子们，名字大多都亮着。

“哪呢？”
杜明选了吴启发消息。

“咦，你怎么上线了！！！”
不到三秒残忍静默就回了，反应激烈。
“泡个面泡这么久？”
马上又收到一条，杜明一看，竟然是方明华。
“空知城大地图452、293，我们都在，队长也说叫你快来^_^”
江波涛的消息也滑溜溜钻了过来。

杜明后悔了。
他把消息关了，装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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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又响了。
杜明看了一眼，挂掉，回了条短信：放心吧，我没事，又不是没蹲过网吧吃过泡面。

围着江波涛看短信的众人又是一阵无语。

“兴欣也是个网吧啊，这小子没准在那边蹲守呢。”
吕泊远这话一说，众人纷纷觉得有些道理。
“可……”
周泽楷说了一个字，又没了。
“队长觉得没这么乐观。”
江波涛解释。
“我们也觉得。”
吕泊远吴启方明华纷纷颔首。

“他去网吧刷夜了？怎么不去酒店啊，钱包被偷了吗？”
大家说不清是同情还是鄙视地看了孙翔一眼，一致不想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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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觉得自己也不是一点思路也没有：他回江波涛短信之前，在城门口看到了一个枪炮师。
是兴欣的公会会长号，伍晨的晓枪。晓枪周围围了一圈兴欣公会会员，一看就不像在干好事。
然后杜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只是想下个五十人副本。
而且就这么个本，公会的人还不够，在组半野队。
于是杜明收起了头顶上的工会名，报了四围，亮出橙武，马上就得到了入队邀请。

“人快齐了，再来一个牧师一个控场就走。新来的弟兄什么需求？”
说话的人声音有点熟悉，就是伍晨。
“没什么需求。不想跑圣诞活动，跟个本，求过就行。”
“好。有什么需求就说话啊，就算不是我们工会的，只要贡献突出，我也有权给奖励。虽然我们工会仓库里根本没啥好东西给你。”
旁边兴欣的人乐了起来，笑会长真是满嘴实话。
杜明心情很好，转了两圈秀了一下在玩家中已属相当高端的装备，表示土豪有碾压的实力，这小本的产出真没什么看得上眼。
结果马上就有难民围了上来，巴结套近乎求做朋友：大哥光剑是橙武啊真帅啊？大哥PK胜率92%啊要不要这么牛掰啊？大哥名字这么有个性怎么想的啊？大哥下完这个还下别的本不带不带人啊？
杜明看着几个难民出了一头汗……蓝装都不全，就不能从五人本刷起先捡两件衣服换换吗？

很快人齐，一大波人开动进本。
杜明一马当先：人还没进全，他已经招来了四只小怪，身影飞向前去，削了起来。

很快第一区推过，剑客鱼肠锈暂列输出榜第一。
“兄弟打得真狂放。”
行进中，杜明落到了队伍中后，果然伍晨凑过来。他不指挥，只是居中策应。晓枪转过脸，头顶上文字泡给了他一个笑容。
杜明回了个树杈手。虽然在普通玩家中占个先也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但他看到自己一下子就被伍晨注意到了，得意了起来。

第二区第三区迅速推掉，杜明仍然在榜首。到了第四区，打着打着，从第一的位置掉了下来。
原因倒也简单，就是因为他一个近身才能输出的剑客，拐着弯跑到晓枪这个极远程枪炮师旁边唠起了磕。
“嘿嘿，还行吧。”
“必须行啊。兄弟真没啥要的？你这输出绝对是突出贡献。”
“哈哈，真不用。”
一看不远处有怪，跑出去擦擦擦丢了一个幻影无形剑，杜明又奔回来。
“你们工会收人吗？”
“收啊，要来吗？”
“呵呵，不用啦，我有工会的，就问一下……”
“不用担心，你的话，就算卧底也是高级会员待遇哦。”
杜明的小人正在走位，脚底一个踉跄。
“我不是卧底啊？！”
“咦？”伍晨诧异，“不是啊？那你是啥”
“我是，嗯，”杜明瓮声瓮气地，“你们战队的真爱粉。”
“嗯，真爱粉，我可以作证。”旁边一个牧师插嘴。
你谁啊？杜明横他一眼，没应声。
伍晨就更诧异了，晓枪转过脸看着他。
“你不是蓝雨的真爱粉吗？都在蓝溪阁这么多年了？”
“谁说我是蓝溪阁的啊？！”
“噢，你不是蓝河啊？”晓枪头顶上冒出了特别无辜的表情，“叶队说过，看到剑客来卧底，就要想一下是不是蓝河。”
蓝河是谁啊！叶修你是个大神啊和别的队的粉丝有这么熟吗！杜明泪流满面。
“他真不是蓝溪阁的，我作证。”奇怪的牧师又插一句嘴。
杜明正要咆哮捣乱的牧师，想了一下，忍住了。
这个牧师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方……方……”
“嘘！”

杜明一脸血地加了方明华的牧师马甲好友，发消息。
“你来干什么啊！”
“看你呗。”
“怎么找来的啊？”
“刚才兴欣的晓枪在世界喊来牧师和控场，你没看见？江副说你没准在呢，我跑到这边还真看见你了，都已经跟兴欣的人打成一片了。”
杜明有点噎得慌，不过又有点开心。说是看到了消息跑过来这么简单，可方明华他们刚刚还开着职业选手号，身上还挂着圣诞任务呢……

……等等，还有一个控场？！

杜明一转视角，就看见一个柔道，熟练地一抓一扔把小怪丢成了一堆；见他望过来，用了个微操冲他招手。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副本门口还有几个寂寞的大手，神枪、魔剑、战法和刺客，面面相觑。
“竟然不要输出……”

++

周泽楷名叫一块年糕的小马甲低头看看枪口。
我这么帅呢，你们知道吗？

++

杜明想离方明华远一点，方明华却凑了过来。
“别躲别躲，我不八卦你。”
杜明不情不愿地往回挪了一点。
“今天过得还好吗？”
避开了伍晨能听到的范围，方明华问。
“挺好。”
杜明看了看手边的花束，点了点头。
“你觉得挺好就行，”方明华笑笑，“他们可能不懂。就连小江，看起来什么都知道似的，可是恋爱这回事，就得亲身经历过才行。”
“嘿嘿。”
杜明憨笑起来。
“明天回来吗？”
“回来，就请了两天假啊。”
“嗯。挺冷的，回来宅着吧。”
“嗯……”
“怎么了，还有没做的事？”
“我，”杜明有点踌躇用词，“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做什么。请假来H市的时候，真没想着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方明华在网络连线的另一头露出笑容。
“你听听我说的，看对不对。”他声音很柔和，“唐柔的事情上，你没有一个明白的目标，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有时候是打算好了要做什么，走到她旁边忽然就怕了。”
“是……”
“你觉得应该告诉她，又怕开口告诉她一切就结束了，所以你还是犹豫，就这么一直一直犹豫下去。”
“除了在荣耀里，关于她的任何事你都不知道。你觉得一切都不确定，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嗯。”
“是这样吗？”
“嗯，是……我这样子，真的有希望吗？”
方明华嘿嘿一笑。
“其实，你还是有确定的事啊。”
“啊？”
鱼肠锈的脸转过来，望着牧师通透的双眼。
牧师的十字架尖端闪着白色的柔光。
“你知道自己一定要喜欢她。”
电脑前面的杜明捏紧了鼠标。
“在她还这么争强好斗的时候，在她还这么耀眼的时候，在她还年轻漂亮的时候，在你自己还没有变的时候，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喜欢她，一直喜欢下去。”
“……嗯。”
“你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你知道结果。”
杜明的手捏得更紧，骨节发白。
“嗯。”

忽然觉得屋子里的暖气热了起来。热气顺着绞紧的围巾爬上，蒸得杜明脸孔发烫。

方明华可能在训练室里说了什么。在这一小段沉默的时间里，杜明收到了副队长的小号浪呀么浪打浪发来的私信：
“加油。代表全队^_^”

副本进入最后区域。

杜明忽然间就像彻底放弃了治疗一样猛扑上去，打了一波华丽到无法直视的爆发。

“这小子状态不错啊。”
旁边不远处的方明华像个世外高人一样点评。
“总算有点符合他名号的样子了。”
“他是？”
伍晨已经多少意识到了答案。

“狂剑客哦。”

雪白的光剑递入boss身体。打出致命一击的杜明背影在三秒钟内动作被放慢，放大，以身化为利刃和飞溅的血花。

++

四十余活口齐齐化为白光出现在副本出口。杜明一眼就看到面前四个呈犄角站立的队友，隐隐有拱迎之势。
杜明鼻子一酸，迅雷不及掩耳地跑了过去，以土下座的姿态趴倒在队友面前。
“队长，让你们担心了真对不起！我今晚找个酒店住，不会在网吧刷夜的，明天去丝绸市场给你们买手信……”
小神枪一块年糕使劲摇着手，好像在说没事没事，也好像在说不用不用。
“队长是想说……”
“江副，我刚刚跟老方聊过，我想好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我马上就去兴欣那边……”
“小明，队长的意思是——”
“江副，你听我说完……他们战队很可能不在网吧里，很可能我见不到他们，但是不管怎样我会……”
一块年糕朝天空放了一枪。
这个极具暴力镇压意味的动作吓得杜明一抖，嘴闭了起来。
一块年糕把枪放回腰间皮套里，抬手指着杜明后面的晓枪。
“他有话说。”
“啊？”
杜明转过视角，见伍晨走了过来。

“我们老板还在网吧那边，”伍晨说，“小唐刚刚从训练室出发去接她了，十几分钟就到。你在附近吧？”

++

杜明拍了五十块在网吧柜台上，向冬夜里开始狂奔。

郊区清冷。发凉的眼皮，发烫的脖颈，发硬的路面，发软的小腿。捏紧的指头，飘起的围巾梢尾。心跳很虚浮，心情却很深邃。

杜明奔到兴欣网吧门口时，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整理形象了。
唐柔转过街角，沿着路边平稳地走来。

“唐，唐柔！！”
杜明喘着粗气，捏皱了花束包装的塑料纸。
唐柔退了半步。已经入夜，行人不多，头顶上的路灯不恰巧地坏掉了，周围有点黑，没看出来人是谁。
“你是？”

杜明也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唐柔，退后半步。
他咧嘴笑了起来。

你不知我是谁也好，认不出我也好。
夜露打湿了鞋子也好，路灯太昏暗也好，晚风太凉也好。
你告诉我前路太艰难、未来太缥缈也好，礼貌地拒绝我也好，粗暴地伤害我也好。
都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不确定性。

杜明灿烂地笑着，呼出一波一波的雾水，递上已经有些发蔫的花束。
“我是你的支持者！永远站在你这边哦！”

唐柔愣了一瞬间，跟着接过花束，笑容也在姣好的脸上扩散开来。
“谢谢你！”


那还是年轻未熟时，心底隐约的梦想。
抽一支呛出眼泪的烟，喝一碗醉到熟睡的酒，谈一场连名字都没有被记住的恋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