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我回来啦,给我块地方坐!”
傍晚斜照的太阳星星点点透进密林里,褪去了白日刺眼的明晃,呈现南瓜瓤样柔和的橙黄。十几个士兵围坐成的小圈,手里搓着草鞋,听到黄少天的声音,顿时有一小阵喧哗,众人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他来的方向。黄少天精神抖擞,俨然风云人物,双脚离地蹦进圈中央,拍拍屁股盘腿就坐。没等他坐稳,四周噼里啪啦先是一阵掌声。
“英雄归队,热烈欢迎!”
“想不到你去旅部汇报要这么久,等你等得都饿死啦。”
“你们这群懒鬼,不去巡山,坐在这里等我说书?”黄少天眉毛一竖,一点点疲累的神色马上被掩盖了下去,“你们可知旅部多远?跑得我现在恨不得就地睡着,还给你们讲故事呢
“不是你打探到鬼子朝增城开拔的吗,不然我们哪用待命这半天?”他旁边一个小战士笑道,“而且,你说这话,我们可不信。有话不讲,憋在肚子里,你还是黄少天吗?”
众人笑,黄少天也笑,一边笑一边扯开嗓子说话。
“滚滚滚!老子跟在鬼子一个小队后面两天一夜,要是真憋不住话,被鬼子发现了,还回得来?我跟你们讲,我本来是到凤翔峡那一带侦查,没想到真见到鬼子,好家伙,开始只是二三十人,后来绵绵延延过去了一个大队……”
众人知道他话匣子一开,没小半日是刹不住的,都把手里草绳放下,听他讲起这次侦查立功的故事来。
黄少天舌灿玲珑,讲起故事来天花乱坠,加之亲历,可比酒楼先生动听许多。说到紧张处,听者都凝起了眉神色郑重,好似自己也正屏息趴在树上,听得到鬼子的皮靴在底下打转似的。斜照的阳光渐渐弱了,蚊虫在四周喧扰起来,也没一个人伸手驱赶。
“我看天色昏暗,机会太好,忍不住就朝他们营地放了几枪。子弹我一共放出去六发,打到四个鬼子,死没死就不知道了。哎哟,你们是没看到那个小队长,半夜里摸不清有多少人偷袭,又不清楚地形,怕派人出去搜山反被占便宜,只好拿刀鞘冲他的侦察兵发火,一边抽着人,一边嘴里喊着——”他把眉眼挤成一副狰狞形状,还作势揪了揪人中处一缕不存在的小胡子,“嘛哩咕噜!稀里哗啦落!去死去死的干活!”
战友们听得入神,要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胡说。
“你们先别笑,我又跟了半日,发现又多了一个大队,一共两个大队在朝增城移动。吓得我赶紧狂奔回旅部报告,途中又遭遇到一小队工兵……”
叽叽喳喳又两刻钟,黄少天才总算把这两天一夜的遭遇讲完。众人听罢,感叹之余,心情各各都沉重起来。更何况这两个大队的番号,是他们从没见过的;不知道是不是来了新部队登陆增援,西边北边战局是否有变。这些,已不是黄少天能获得的情报了。
安静了一会儿,内中有个老成些的说:
“不管怎么说,你平安回来,就是万幸啦。”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黄少天咧嘴,豁达地笑笑。
“弹壳子还在我身上呢,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死在外面的。”
“黄少,不然我也给你个弹壳,你帮我装着……”有个年轻人怯生生地张嘴,“反正,我手脚笨,早晚要死……”
旁边的人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细路仔不懂事,说这话不嫌晦气?”
被拍了后脑勺的少年人刚刚一十八岁,低下头去:“黄少你枪法准,打架有劲,人又机灵,几次遇险都脱身,定是有菩萨保佑。我怎么可能有这个运气……”
“这话说的,我有菩萨保佑,你便没有了?”
“怎么会人人都有菩萨保佑……”
“车仔,我同你讲,”黄少天说,“坛经里有个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个人叫杨黼,哪里人我忘记了,他立志要修大道,就四处去投名师。投到一个老和尚处,老和尚对他讲,你要见有道的法师,还不如直接去见佛。杨黼便问,佛在哪里?你猜老和尚怎么说?”
“怎么说?”
“老和尚说,你现在回家去,看见一个身上披着被子,脚上鞋子反穿,跑来接你的,便是佛了。杨黼依他说的,回了家,到家时已是夜里。他叩叩敲门,说,阿妈我回来了!他的阿妈欢喜之极,衣服也来不及穿,只披了被子,脚上鞋子也穿反,就来给他开门。他一刹那顿时了悟,知道阿妈便是他的佛,必定时时都在家里给他祈着福……”
他故事还没说完,旁边几个老兵忽然掩了脸,低声呜咽起来。
本意是想劝解少年人,却无意触了战场不言父母的大忌。黄少天想再说点什么,话却全都梗在喉咙里,只得沉默。
入了夜,高树顶端竟然落起淋淋沥沥的雨。凝成大滴的雨水掉在简陋土帐篷顶的油布上,嘭咚嘭咚,传到梦里竟然成了迫击炮的闷响,令黄少天睡得辗转反侧。
天快亮时,雨也停了。他走出帐篷,只见天上还孤悬着一半惨白的月。远方的山峦现出灰蒙蒙的轮廓,被岭南夏季繁复茂密的植被镶出一道毛毛糙糙的边缘。
他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就那么看着月亮,和月下发青的远山。
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
黄少天摸摸腰间的帆布袋。里面装着的,是沉甸甸的一包黄铜弹壳。
正果是他走上的第一个战场。那是民国二十七年的秋季,他们局部胜利,国军却丢掉了广州城。同伴的尸骨倒了漫山遍野,日军的袭击没有尽头,他们最终只得撤退。连将遗体掩埋的工夫都没有。
前仆后继奔赴炮火最前沿时,他们眼中只有血红,不曾有泪;而不得不撤下去的时候,一个个却忍不住都眼眶湿润。就好像,战友死去并不代表离开,而战友的遗体暴露在荒山野岭,却是明明白白地被他们背叛了。
黄少天走着走着,忽然蹲下去,从泥里捡起一枚带血的弹壳。他用破烂的衣服下摆擦拭,血迹早就干了。他拿到面前端详了一会儿,是他们用的七点九毫米毛瑟枪没错。
没过多久,又捡起一枚。他照样仔细擦干净,放进腰间的布口袋里。
“你拾弹壳做什么?”旁边头上裹着纱布的同僚问。
又一枚。他擦好,在手心里掂着重量。
“我家本来是打铜的。”黄少天说,“等有工具了,我给李叔、阿宁、汪仔、齐仔他们,打盏长明灯。”
同僚静默了片刻,行军当中,也弯下腰。
“要多少?”
头顶呼啸起了熟悉的风声。少天马上抬头,只见一队轰炸机在微朦的天光中尖锐地划过。成片的大山雀惊飞而起,树梢没落干净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飞机是从潮安向西。那个方向,有仅剩的未遭践踏的国土,有战争的大后方,有生养他的广州府,有拥挤熟悉的花生巷。巷口有一棵白兰花树,花一开起来就是一整个夏天。
远处有枪声响起。他风一样冲进帐子里,把枪和行军包都掀到背上,和闻声起来的众人一起麻利地拆帐篷。
第一百三十七场了,他想。在腰里的弹壳沉到他拿不动之前,这场战争到底能不能结束?
黄少天就地一滚,准确落进了壕沟里,反手一个掷弹筒便向子弹飞来的方向丢出。一声泥土纷飞的闷响,也不知炸到没有。惯用的中正步枪枪管弯了,他骂了一声丢到旁边,架起轻机枪。
隆隆战火响得人浑身发颤。右侧有人喊他。
“黄少黄少,无线电接不通,连长让你去——”
尖厉的枪声呼啸而起,一句话生生被死亡撕成了两半。
黄少天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沫,咬牙切齿,已不知嘴里滚过的是毒誓还是咒骂。等火力压制弱了些,他冒起头来一边扫射,一边四处探着头找连长的所在。
并不远。黄少天在几个壕沟间冲刺翻滚,掠到了连长身边。
“连长!”炮火震天,他只能扯起嗓子喊,“有什么指令!”
连长身子靠着沟壁,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他听不见。再一看,才发现连长半边身体上都是血洞,恐怕是过不去了。
他凑到连长嘴边,听见连长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我已经派人求增援了,再多撑一段时间……黄少天,你,不是嗓门大吗,我跟你说的话,你喊给他们听见!”
黄少天红着眼睛,使劲点头。
“一排,顶住左翼,不计伤亡代价,务必撑到援军赶来……”
“一排顶住左翼!不计代价,务必撑到援军赶来!援军马上就到!”
阵线已经压得极短,黄少天补充了一提掷弹筒,在阵地间闪电般往来传令。
“二排伤亡太重,后退整队,整好后补充一排……”
“二排后退整队!整好了就上去补充一排!”
“营部直属卫队和三排预备队,跟着你……”
等了好一会,连长后面几个字一直没说出来。
黄少天咬碎了牙,亮开嗓子:
“营部直属卫队,预备队,上来,跟我冲锋!!”
他跳出战壕的刹那,面前如雪片般纷飞着泥土、血滴,和刺眼的火光。
倒下的时候,世界静了许多。战友拖回了他的身体,后脑轻轻颠簸在松软的泥地上。
身上感觉不到痛,心里也感觉不到苦。他仿佛听见喻文州曾在东山堂唱过的,那首他连名字都不记得的法国民谣。眼前是星星点点缀成一片的光亮,如七夕当夜在天文台上见过的,倾满一个宇宙的银河。
黄少天从一连串不舒爽的梦里醒过来,发现有人正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没力气的人,搬起来也特别的沉重。搬动他的年轻人缠着头巾,看样子是个医生;他并不强壮,像随处可见的难民一般,脸上是营养不良的黄色,瘦得可怜,仿佛转眼间就要干枯蔫萎。他便用这柴棍一样的手臂,奋力抬起黄少天的身子,擦拭席上的汗水。
岭南潮热,汗水留在席上,几天人便要生疮。
屋子里静得要命,他好像听见自己血管的突突声。
他的身体被重新放好。医生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转过身去,拿旁边木桩子上的陶碗喝了口水。
黄少天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像烧了一片焦火,说不出话。他平躺在床上,肮脏的军服都换下来了;身下是干净草席,上方是茅草屋子的顶棚。屋里一股浓郁的腥气,和中药锅里飘出来的呛人的苦味缠绕在一起。
医生转回头,忽然发现他醒来,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
“咦,醒了!你别动,别讲话。”
我也得能动啊?黄少天疲惫地想着。眼皮昏重,张开了马上就要被坠得合上。四肢百骸好像都被切了下来丢在床上似的,想动一动哪里,哪里就觉得不听使唤。忽得右边大腿上一阵揪心的剧痛;他忍着没呻吟出声,却还是抽了一口凉气。
“跟你说别动了,”医生戳穿他的不安分,“你伤口清理得不干净,还被蝎子咬了,送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发了三天热,差点以为救不过来了。我姑且鱼腥草金银花都给你用着,还得再观察几天。能到什么程度,看你的造化了。”
黄少天费力地用口型比出几个字:部队呢?
医生皱着眉端详了一会儿,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别挂念你的部队了。送你来的人说,他们要往惠阳方向撤,带不走你了。你养好了之后直接往那边去找旅部,看他们把你编到哪个营。”
回去要重新编营……这句话黄少天听懂了。
这是说,自己的营伤亡已经过半,番号就此撤销了。
他疲倦地,徒劳地睁着干涩的眼。他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翕动着嘴,眼神里有悲伤和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用唇形问:我也会死么?
医生不答,反问他:
“你是哪里人?潮安?汕头?汕尾?”
不,不对。黄少天不知他的用意,有点疑惑,拼命皱着眉,说:广州,广州。
“广州?”
这个对了。黄少天开合两次眼皮,努力露出一点像是笑容的表情。
医生点点头:“我记住了。广州人。你叫黄少天是么?我看你身上名牌写的是这个。”
黄少天眨眨眼。
“我知道了。”医生望着他,“你身上的东西,我都收拾出来了,在那边桌上放着。番号名牌,一袋子弹壳,一把小锤,两封信。信上沾透了血,恐怕都糊在一起了。万一你捱不过去,等仗打完了,我去广州找你家人,把你的东西带过去。”
原来是这样。
多谢。黄少天平静地动动嘴唇,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眼睛随时都要重新闭上。
……不对,少了什么?
黄少天猛地瞪开眼睛,把医生吓了一跳。
“怎么?”
不对,还有一个油纸包起来的小包,里面是张叠起来的纸,纸上用钢笔字写着一篇赋的……应该在我军服里缝着,上衣里面贴胸口的地方?还在吗?没了吗?
“你想讲什么?”医生看见他情绪忽然激动,口型又杂乱,努力去读,却不可能读得出来。
黄少天想起来了。梦里对阿妈讲的,那件还没有做完的事……
而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话同医生讲清楚,又一次昏了过去。
他阖着眼,两脚跨在阴阳道两侧,断断续续想了无数的事。
他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已经有千千万万的事可以想。从花生巷底淌过的那条涌,到陈阿婆家新添的外孙的哭声,到自己从二楼阳台垂下双脚,一不小心鞋子就落下去的百无聊赖的夏日。
阿妈煲的猪脚汤味道早不记得了,只记得有股橄榄的清香味。好小的时候,魏老大也曾经煲给他喝。可是被他说了两次难喝之后,魏老大也不肯下厨了。
记事起就在铺子叮叮当当的作业间里跑,一会儿撞了老方的手肘,一会儿磕了老刘的工具。伙计们笑骂他一声而已,只有魏老大冷不丁就冒了出来,大巴掌就朝他后脑勺拍过去。
“也不怕烙条烫死你!”
魏老大的声音,十几年没听见,依旧在脑袋里响得清晰。
报纸上第一次登出日本人进了东北的消息。他从没离开过广州城,东北简直像异国一样远。魏老大对着他上学时用过的中国地图抽了半晚上的烟;而他好端端地坐着,突然就心慌起来:喻文州在哪里,会不会就在东北呢?
很多年后喻文州回来,才告诉了他那些年他在哪里。原来喻文州去过那么多地方,听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中国话和外国话。原来北平人过年连花街都不摆,利是都不发,那不是特别的无趣?
喻文州也不反驳他,就只是笑笑,转而给他讲红磨坊的声色犬马,格罗斯大教堂澄澈的钟鸣,和佛罗伦司的地面上层层叠叠铺满历史的石板。
他上了战场,大大小小战事遭遇百轮之后,才知道喻文州给他讲的东西很多,而没讲的却更多。
就像喻文州这个人一样。
想来想去,喻文州的脑筋真是奇怪。轰炸的时候他怕花生巷受波及,都能急成那副样子。可送自己去参军那天,又像是平素在政府里做秘书的喻文州一样,显得平静适然。
迷糊的意识里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顺着黄少天的脸颊往下流。
怎可能平静?他表现得平静,你就信?
他喻文州也是人,若半夜也在轰响中醒来,也看到窗外战机遮天蔽月,怎可能不心旌紧颤,不回惶如失?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不知潮水已几涨几退。黄少天在睡眠和死的缝隙里,只听见从房檐落到竹篮,再从竹篮里掉到泥土的,沙沙哑哑的雨。
医生已不在屋子里了。
黄少天疲倦地睁开眼,口干舌燥,饿得几乎虚脱。他挣扎着起身,见枕侧有留给他的糠饼,便抓起来啃了几口。
休养了少许,他试试手脚四肢。除酸痛无力外,竟能活动。于是他扶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右腿根部还缠着纱布,伤口刺刺地痛着。但这点疼痛并不碍事,已经可以走路。
他走到屋外。断断续续的雨已经停歇,凤凰山受了完全的清洗,一片青葱苍翠,看不见火药和硝烟的痕迹。
他看见了他心心念念要找的东西。那是他血迹斑斑的军服,几乎烂成条缕,团成一团丢在檐下角落。
他颤巍巍地走过去,蹲下身,翻过上衣。
缝在内衬上的那个油纸包,还好好地在原处。
他剥开油纸,丢了一层沾了雨和泥的,丢了一层沾了血的。隔着半透明的第三层,能隐隐看到喻文州清秀的钢笔字。
医生正从别人家看诊回来,一眼见黄少天蹲在门口,惊得包袱都掉在地上,急忙跑过来赶他回屋去。
黄少天脸上哭着笑着,也不知是为东西没丢,还是为自己没有死。
这之后他知道了,医生的名字叫徐景熙。
很久之后他知道了他珍重的人都侥幸留存在这世上,在滇缅边境九死一生的于锋,摇着船去了江上游的郑轩,同报馆一起迁去韶关又迁去连州的宋晓,还有神神秘秘就跑去了杭城的魏老大。
当然,还有喻文州。
而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怀疑,待炮火消息时,他们终归会重新相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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