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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喻/18X][ABO] Sambenitos [1]

Sambenitos

黄少天的马靴踢开沉重木门,暴风雨的喧噪和寒气一齐骤然灌进。喻文州烛台上的三只烛火,被风猝不及防地卷灭了两只。
他从伏案中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黄少天。
这一晚,他在书房里燃的是苏合香。他更喜欢的香料是没药,对他的偏头痛有奇妙的疗效;但近来海盗异常猖獗,普罗旺斯和热那亚的船都出不了海,他只好唤他宅子里的年轻读经员,到桥上的香料店里买些苏合香用着。
门在黄少天身后合上了。回声沿着空寂的长廊传出很远,直到尽头那扇被暴风雨推搡着的窗。
他眉头蹙紧,一言不发,胸口的勋章流苏随着呼吸而颤抖。
这样的黄少天,是真的在发怒了。
他认识黄少天很久了,黄少天直率,却并不是个压不住自己脾气的人;他也不记得上一次明明白白地见到黄少天把怒气表现在脸上是什么时候了。
喻文州搁下羽毛笔,叹一长息。
 “是我惹你生气的吗?”
黄少天锐利的眼睛毫不闪避,像从疾风骤雨中钻进屋子里的两道闪电。
“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躲雨吗?”
“那你来是干什么的呢?”喻文州静静地,“你的手一直在剑柄上,你已经愤怒到想杀了我的地步吗?”
黄少天一声冷笑。
他猛地长剑出鞘,出手如电,一剑刺进喻文州桌上精美的拜占庭桌毯,嵌进木纹深处。
刺进去他便放开了手。细长的剑尖固定着,剑柄一阵剧烈的弹跳;窗外一声暴雷,刺眼的光滚过柄端的蓝宝石。
“在你的敕令下,我又有三个战士被送上火刑架了,”黄少天使用着一种高亢的声调,“红衣主教大人。”
喻文州垂下眼皮。
“愿主保佑他们……”他在胸口划十字,“这是一场主与撒旦的战争,愿主早日得胜。”
“希望他一个人就能打得过,”黄少天语速极快,“在红衣主教大人的剿灭下,他的教军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
喻文州把信笺和封蜡推开,把墨水瓶盖起来放到远处,跟着仰起头,直视着黄少天的双眼。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少天,”他语声低沉,“男性与男性的苟合,是在地狱中也羞于启齿的禁忌。那些突然出现的,称作Omega的群体,无法控制情欲的烧灼,教会的努力没能拯救他们,只好把他们交给烈焰……否则的话,魔鬼就会利用他们的躯壳,没完没了地诱惑你的那些圣洁的骑士。但是,你的骑士们,也无法被视为完全清白……无法抵御引诱、终至堕落的他们,只好到上帝面前去证明自己。”
黄少天抱着手臂。
“你真会说话。”他说,“众所周知我话很多,但我从来说不过你。你是法兰西的红衣主教,是主在人世的真理。你看,套话我现在也会说了,其实一点都不难。但你别跟我来这套,我最讨厌这些。”
喻文州眼神深邃地望着他。
“你有你的难处,有你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做的事,我都懂。虽然我不认为你做的都是对的,但我也不想为了你没办法的事没完没了地指责你。喻文州,我现在只有一件事问你。”
喻文州望向他。
“人群中有Omega出现,不过最近三年的事。第一批转化在里昂爆发时,你亲身去亚眠忏悔,派出了最好的医官和神父。第二批转化在波尔多,你去主持弥撒,为了赎罪,你身受鞭笞。第三批爆发在巴黎的城墙内,范围小得多,波及的人也少得多,可是你呢,却忽然下了敕令,开始处死。我前几天看了看,最初的死犯名单里头,一多半都是你的政敌。你说这事情巧不巧?”
喻文州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就算了。你应该是没错的,我调查了你的第一批名单,里面没有一个死得冤屈。截留税款,赌博,放高利贷,坐在司法官座位上草菅人命,在陛下面前献媚,随时准备卖国。你需要清除他们,而且需要一个借口。这个由头来得正好。之后的两年,没再出现什么大范围的转化。你看局势平静,就撤销了敕令。可是半年前,不知撒旦动了什么火,转化在整个大陆上爆发了……正在这时候,我们光荣的教军,刚从阿拉贡的前线凯旋归来,却不明所以地集体堕落于Omega的诱惑……就算已经有妻有子,见到一个Omega,也瞬间变成野兽。呵,这一次,有你的死亡敕令做前例,你已经没办法推脱上层的压力和民众的请愿。你下了第二道敕令,与男性Omega发生过关系的男子,当即处死。在这道敕令下,我的骑士团已经七零八落。”
喻文州垂着眉。
“……仅同Omega女性交合过的骑士没有被处死。我把事情压了下去,留他们在我的地牢里。景熙对他们隔离观察了三个月。”他慢慢地开口,“他的结论是,在骑士们身上发生的,是一种新转化,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了。这种转化体,身体机能和性能力会有大幅度的增强,所以在圣战时,有大量这种转化体进入了教军。但他们有无法克服的弱点:如果在特定时期接触到Omega,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充满攻击性的性欲,甚至会丧失理智。不管Omega是男是女,他们不会加以分辨,只会为纯粹的欲望驱使而行动。——景熙给我的报告里,把这种转化体称为Alpha。”
“哦,有名字了啊,”黄少天没表示出任何惊讶,“又是该死的希腊语。”
喻文州望着他。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黄少天又一次拔高了声调,“我是骑士团的团长。你杀的人,你关进笼子里当猴子一样观察的人,都是我手下的人。陛下给我这枚授勋,都是他们的功劳,都是因为他们杀了足够多的异教野蛮人……我当然知道。“
喻文州从缎背高椅中慢慢站了起来。
 “我承认我所犯下的罪,我也无法为自己忏悔。”
他拔起嵌入木纹的细剑,剑柄递向黄少天。
“你是主的骑士,冰雨的拥有者。在主的面前,我们没有位阶的差别,如果你愿意,可以直接在这里审判我。”
黄少天不接。
风雨的狂暴声不知何时已变得沙哑,窗上的水流成淙淙的花纹。
“少天。”他语调软化下来,视线也一并垂向了暗红的地毯,“告诉我,你到底想来对我说什么?”
黄少天眼睛直直盯了他许久,终究还是一个闪烁,望向了别处。
“文州,现在我的身上还没有污点,我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骑士。”他说,“但我已经是一个Alpha了。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总有一天,我要走到和他们一样的地步。”
一时仿佛疾风骤雨都打进了屋子里,熄灭了他眼中的光芒。他身形像被无形的大力推搡蹂躏过,明亮的轮廓变得模糊昏暗。
他上前一步,一把抽出冰雨,没再看喻文州的眼睛,转身出门,向风雨中走去。
喻文州静悄悄地注视着他背影离去,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


二十二岁那年,在罗马圣伯多禄大殿修习六年之后,喻文州来到了巴黎。
这个时代的巴黎,刚刚开始成为法兰西的中心。圣史蒂芬教堂边上的圣母院刚刚起出一个轮廓,左岸的大学新进驻了神学和语言学的教授,而商人们刚刚发现右岸的市场方便他们聚集易货。人口迅速地膨胀起来,垃圾和排泄物渐渐堆积成了城市的气味;人们不分贵贱在街市上穿行着,马路的一侧被摊贩挤满,另一侧搭着棚子,棚子里咿咿呀呀地唱着神剧。乞丐就坐在货物和戏台的夹缝里,行人抬脚就能踢到他们的身体;两个主日之间,总会有人被奔驰的马踩破肚子。主宫医院里,修道院里,公墓边上,每天都有大批来历不明的人奄奄一息,躺着等死。
二十二岁之前,喻文州从未来过这座传说中的城市。他的父亲捐弃房产参加东征,把他丢在了图卢兹乡下一个小村庄的修道院;修道院里一名修女也没有,只有一群胡子拉碴的修士,在村子里的喷泉前聚集,和庄稼汉一起喝酒,赌钱,讲下流的笑话。妇女们抱怨他们弄脏了喷泉,让里面散发出小便的气味;于是节日的时候,他们凑了一个利弗尔,从巴黎的货郎那里买来玫瑰香水丢进喷泉,认为自己做了好大的一件善事。小村庄仅止于这般平庸的恶,再要些精巧的花样,对不起,他们缺乏想象力;来自城市的异端运动始终没有波及到这里。
一位托钵修士在这里得了伤寒,在这里治好,又在这里变得虚弱,最终死去。没有别人照料他,只能是喻文州;在他弥留的时间里,喻文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学会了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基本语法。埋葬了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之后,喻文州找到了修道院长,从他那里拿到了久没人碰的生锈的图书室钥匙;他这才知道原来修道院里的书籍,不止于福音书和师徒行传。等到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与周遭全不相称的学识几乎让他成了乡民眼中的圣人。
而那个时候的黄少天,经历却简单平白得多——作为伯爵的少子,没有一分钱的继承权,黄少天在城堡里闯够了能闯的祸,欢天喜地地被丢到了庄园里头。有一天,他在修道院的钟塔后,发现了高高的稻草垛子;于是他兴致勃勃,手脚并用,在草垛上打了一个洞——就是这个洞,一直打到了靠着软绵绵草堆读书的喻文州的后背。
黄少天就凭着这个洞,成了唯一一个走到喻文州心里头的人。
到了巴黎之后,喻文州凭着教宗的垂恩书信,来到圣史蒂芬教堂顺利成为司铎。主教已经风烛残年,几名大司铎和小教区的主教没一个不觊觎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地盼着他死;没人注意到喻文州,这个“谦卑的、因为衣着廉价而不得不把自己弄得整洁的、脸上挂着伪善微笑的外省青年神父”,年纪太轻,在巴黎无根无叶,没有任何威胁。然后,几年后,主教故去时,众人却出人意料地发现他的名字已被宫廷熟知——陛下,宫内贵族,御前仪仗,优伶,乃至仆妇佞人;几位有希望候选的主教大人,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曾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支持自己、是其它派系的敌人;他们都曾对这个年轻人说过别人的坏话,以至于他手中已抓住所有人的把柄。
最后,远在罗马的教宗适时地来信了。喻文州受了油膏,接过了权杖和冠冕,披上枢机红色长袍,成为了巴黎的红衣主教。
他率众司铎执事走向教堂前宽广肃穆的高阶,迎接如今已归于他名下的,主教的骑士。
那个远远扬尘而来、行在所有人之前的鲜衣怒马的剑士,深黑的靴尖发着油脂的亮,银色的肩甲滚动着强烈的光,高扬的剑尖挑着破碎的异族旗帜,整个人裹卷着火热的炽芒。
不知从哪里吹起的狂风猛地扬起喻文州的红衣后襟。
远在少年时,在他们在驿站的稻草垛边分别时,剑士曾向他要一个祝福。
而他在那时已亲吻过他的额头——
祝福他出剑就必得胜利。
他高举起他的权杖,他的身后升起圣歌唱诵声。

谁也想不到圣歌停歇时,已是噩梦的开始。

法兰西境内第一例Omega转化报告,就发生在喻文州接过枢机主教衔、黄少天第三次出征西班牙凯旋归来的第二年。


黄少天巴黎的居所在塞纳河中西堤岛南沿,离主教堂不远,也就离喻文州的主教宅邸不远。购买这座石制建筑的资金来自陛下的慷慨赠与;那一次是他第二次远征,是他们初次打到卡斯蒂利亚边界,于锋也还在他的队中;他们遭了摩尔人的伏击,折损了一小半的人马。但后来,靠着三天三夜锲而不舍的拉锯斡旋,他们竟奇迹般地把据点反攻了下来。
陛下为他授勋的时候盛赞他的英勇,他的忠诚他的奉献,他斩杀异教徒时的冷酷无情;而他耐着性子,听得有些烦躁。他从来都不是个多虔诚的人;他的脑袋里,都是留在卡斯蒂利亚境内那一个个光秃秃的坟头,和坟头上光秃秃的十字架。
他拿着银币买了一座宅子,从此再也不用每个夏天回到老爹的封地去看他脸色。他雇了一位管家和两个女佣,让一个断腿感染的同袍在他家里走完了最后一程,然后再次出征。
三年里五次进出阿拉贡王国,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最前线和摩尔人短兵相接。爵位高于他的长官和与他平齐的战友们埋骨异乡,而他最终成了骑士团团长,王国的剑圣,连带他手中的冰雨,也成了王国第一名剑。
每次出发前他们都齐聚主教堂前的广场,接受红衣主教的祝福。旁边的新建的圣母院像某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庞大的石头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
黄少天清楚,一直以来保佑他的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他的剑技、冷静和机敏,让他比别人更擅长在战场上生存下来。
而现在,那片饕餮鲜血的战场,却成了能够保护他们的地方。
必须回到那里去。
刻不容缓。 


又有两个骑士被带走了。黄少天在自家书桌前写着信,听到消息通报,羽毛笔在手心里捏得粉碎。
回到西班牙去。总会有余孽在那里,沿北非海岸过去的阿拉伯人,几个世纪都未曾除尽——不然就到东方去;趁他的士兵们还活着,还没有变为狂兽,他能一直打到耶路撒冷。不能再留在城市里了。城市太狭窄,太拥挤,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的Omega们,离他们太近。已有过先例,他高贵的骑兵特意避开集市上的人群,躲进窄巷里行走,却在路过一户人家的窗底时,忽然砸烂玻璃,向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Omega少女扑了过去。
到战场上去。就算死,至少荣誉还能够保全。
他又抓了一只羽毛笔出来,没写两个字母,长杆已被掐弯。天阴着,屋子里昏昏暗暗,油画上的人物藏进阴影里。壁炉里跳着倦怠的火, 很久才蹦出一点噼啪的响声。
要上战场,他还需要一个名义。不是陛下给,就是红衣主教给。可是他越来越难见到喻文州。喻文州去了一趟罗马,回来后,连续第六个星期在圣堂主持弥撒。黄少天见到他几次,都是混在人群当中;喻文州站在十字架下,从穹顶落下来的暗淡光芒覆在他的黑袍上。他声音低沉深重,为异变的国土祈求主的垂爱。他带领信众忏悔;人群中四散有低低的哭声。
走上去领圣体时,黄少天直直看着喻文州。
喻文州的眼睛并不清澈,显得浑浊而无光亮。黄少天望进去,看到了一股足以压弯人脊背的疲累。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而起、不知要怎样做才能得到宽恕的绝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他想说出来,虽然他知道喻文州也没有答案。
喻文州用三指捏着圣饼,蘸取辅祭手中金杯内的圣血,递入他口中。
圣餐礼为耶稣在最后的晚宴上所说:这饼是我的身体、为你们所舍;这杯酒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是为你们而流出来的。
酒香让黄少天额角的神经狠狠地一颤。
喻文州的主教座堂,依然毫无知觉地使用着教会在波尔多的庄园酿成的酒、法兰西最好的波尔多酒。
黄少天捏紧拳头,在心底笃定了念头。
必须要走。


黄少天写完了最后一笔,署名,封成两封,烧蜡成缄。
“送到王宫,和主教府。”
他唤来他的少年随从,交付书信。随从战战兢兢地答应,鞠躬后退。
他的主人,最近几周来,话少得让他恐惧。
他知道,这次举国欢腾的凯旋,于他的主人却是噩梦的开始。那个带着胜利兴高采烈归来的黄少天,特意给满屋子仆人们带回了雪利酒和伊比利亚火腿的黄少天,站在椅子上讲摩尔人光怪陆离市集的黄少天,短短两个月里,仿佛快被一双枯瘦的手生生扼死。
他还没退到门口,黄少天一蹙眉,又叫住了他。
“外面吵什么?”
少年一怔,连忙摆手,“没……没什么。”
“好吧,你不愿意告诉我。是行刑队?”
少年不敢应声。
“看来是。”黄少天语调平平的,听不出含着什么样的感情,“我出去看看。”
他转过身去,走到壁炉边,拿过冰雨的束带。
“不,不是您的骑士……真的不是,只是个普通的Omega而已,您不用……”
“你把信送到就行了,别为我担心。”
黄少天说着,已经掠过他身侧,随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信,低下头为他祈祷。


黄少天穿了一身深色的骑装,却没有骑马,压低了帽檐,在人群中显得不甚起眼。市民全都走上了街头,黄少天好像从来没在西堤岛上见过这么多人。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表情中流露出来的全是惶恐。街上的人,或是孩童幼儿,或是已婚有子、年龄更大些的;年轻人是异变的主流年龄段,这一年龄间的人已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许多已前往乡下躲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变成一个Omega;也没有人知道,自己万一发生了变异,身边是不是就站着一个告密者。
钟楼已经敲过第五次钟点。太阳西斜了,载着死刑犯的马车咯啦咯啦地走了过来。
柴堆已经搭好,就在黄少天身后不远。
好像吊袜带勒进了腿肉里似的,他不舒服地跺起了脚。
车一点点近了,他也一点点看清了。车上的少年人顶着荒唐的尖帽,罩着黄红刺眼的悔罪服,小腿和赤裸的脚露在外面,上面有醒目的血痕。他双膝跪地,眼睛混沌,双手缚在胸前,唇剧烈地抖动不止,口中一遍遍念诵着什么——黄少天盯着看他的唇形,发现他来来回回诵的是“天主在天受光荣”。
比起半夜摔死在阴沟的酗酒者,他怎么看都像个虔诚的基督徒。
可是黄少天也清楚地看到——像传闻中Omega被魔鬼附身时的症状——他的两鬓汗透,脸颊上透出潮红的血丝,来回绞着手指,双腿难耐地互相磨蹭。他的周身笼罩着一股不可理喻的潮湿气息,像地窖深处封存了五十年以上的酒,醇厚,危险,罪恶,却散发着强大的诱惑。
黄少天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Omega。一个与他的骑士交合的Omega男性,曾在移送宗教法庭之前,被带到他的面前。
也正是那一天,察觉到自己身上异变的黄少天,知道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Alpha。一个和他的骑士们一般无二的Alpha。
一股说不清是蜂蜜还是炼乳的甜香味道飘到黄少天身边。


喻文州终于等到了徐景熙的报告。
徐景熙一言未发,放下了这个厚重的信封,就返回主宫医院去了。喻文州拆了三层封蜡,才看到这一本被机密保管的观察手记。封皮上用金线缠绕着精致的菱状花纹;这一本东西,还是交战开始前,从西班牙的摩尔商人手里买回来的。
喻文州摘掉手套,闭目深呼吸了几次,才郑重地打开。
Alpha与Omega的转化原因仍旧不明,但一旦分化为Alpha或Omega,再没有逆转的可能。
Omega每月有几日时间,进入性欲极端旺盛状态,有如走兽发情。
发情期的Omega,向空气中散发毒素。
正常人无法闻到这种毒素,也不会受毒素影响。但Alpha一旦接触,则性欲被诱发至极端状态,乃至不可自控。
如果两个Alpha同时受到一个Omega诱惑,Alpha之间将迸发出无法阻挡的强烈攻击性,后果不可预测。


黄少天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紧跟着,心脏也突突地泵起了血,剧烈得像要和胸口叩撞出声。
黄少天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用上了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
到底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预料到这种爆炸般的突如其来,只是一瞬间,看到那个Omega的一瞬间,身体深处一下子揪紧,下体突然膨大起来,羞耻地胀痛着,摩擦着长裤的内部……他知道他该逃走,远远地逃走。但他的脚拒绝带他离开一步,他的眼睛也拒绝移开一分。年轻Omega在他的视线里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一顶屈辱的尖帽摇摇欲坠,灿烂的肉体仿佛早春的花海,在他的面前散发着馨香盛放开来。
他的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忽然另一端冒出几声尖叫,吸引了他一分已不太清明的注意力:骚动的人群向两旁闪避着,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排开人墙,向马车上的Omega扑去。
是另一个迷失了神智的男性Alpha。
黄少天的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他用不可理喻的力气一把排开了身边惊叫着的民众,三两步,跳起,无比流畅地出剑,直刺要害。
壮硕的男子向灰尘中倒下,整个街区震出一声轰响。


喻文州走下地牢的阶梯,长长的黑色斗篷拖曳在身后的台阶上,下摆沾了一层青苔和灰土;红色枢机腰带显得灼热亮眼。
两个看守慌张地把手里的剑插回鞘内,站了起来。
“尊贵的大人,”他们向喻文州躬身,“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我们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听到消息的,就直接过来了,”喻文州脸上是微微笑着的样子,“典狱长先生不在,我就直接下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看守们窘迫地红了脸,眼神不自主瞟向刚刚放下的、归在鞘中的冰雨。一眼看去,这柄阔剑与贵族间流行的佩剑有清晰的区别:长期的使用让剑鞘的金属边缘光泽黯淡,中间黑丝缎面上有几处颜色比他处更深,似是染过血;为使剑不因手心汗水而滑脱,剑柄上层层卷裹着旧绷带,如孔武壮硕的一截手臂。陛下钦赐的蓝宝石镶嵌在剑柄最末,吞吐着烛火的幽暗光亮。
“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但团长殿下他不肯走……”看守磕磕巴巴解释着,“他也不肯把这柄剑拿回去,我们只好暂时替他保管……”
“不是你们的错。”
喻文州对他们笑笑,把冰雨接过来,握在手里。
在看守的指引下他穿过漫长而空荡的走廊,到达尽头黄少天的囚室门口。房门大敞着,他就看到黄少天坐在那儿,头垂下来,身上未施镣铐枷锁;身旁的托盘上,主菜已经吃光只剩空的银盘,而杯子里的葡萄酒还剩一个底。
喻文州弓起手指,叩响铁皮门。
黄少天抬起头来。
“你来了,”他说,“虽然我只是向他们要求一位忏悔神父,但我确实希望来的是你。要不是你,可就麻烦了。说起来,我都多少年没跟你告解过了?”
喻文州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一直不肯出去,快要急死典狱长先生了。”
“哦,这个我清楚得很,”黄少天笑笑,“他搞清楚我的身份之后,先是带他所有的手下来向我赔礼道歉,打开门让我出去。见我不愿,他又说,如果我一定要坐牢才能告慰自己的良心,不妨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坐,那边有威尼斯舶来的上好的酒和床垫。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您这样一位尊贵的骑士,您的清白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要不是打不过我,他早就把我打昏,抬回家去了。”
喻文州对他笑。
“让我猜猜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您的剑刺死的是无法抗拒魔鬼诱惑的堕落者;您在他犯下罪行之前制止了他,您所做的不是谋杀,而是拯救。’”
“一点都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什么都知道。”
“你来寻求神父的帮助,你应当忏悔,”喻文州的笑容稍稍敛去,垂眼成了沉静的面容,“我想我应该首先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两名看守互望了一眼,退出了牢间,合上了门。
黄少天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语调低低的。
“我觉得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两个同时被Omega吸引的Alpha之间会发生什么。”
喻文州点点头。
“景熙给了我报告。他发现,这种情况下,两个Alpha间会出现强烈的敌意,很可能发生一场血斗。”
“对。”
黄少天抬起头来,望向喻文州的眼睛。
“我没有告诉法官,但我要告诉你。我杀了那个人,只是因为我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而已。”
烛火在他们中间静默地闪烁。
光亮起来时,一只老鼠从墙角咻地跑过。光暗下去时,床脚石板上的青苔结成漆黑的一片。
“把你感觉到的都告诉我,”喻文州静静地,“我需要更了解这一切。”
“我也是这么想的。”
黄少天于是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
烛火摇摇欲断,蜡油在脚下积成不规则的一滩。
“……我明白,看到那个Alpha扑上来时,我心里烧起的杀戮的欲望,和我对Omega燃起的烧糊了脑袋的性欲,没有任何差别……我没办法控制我的身体,而更糟糕的是,我的身体本能地掌握着一击必杀的方法……广场上有一千个人给我作证,于是他成了堕落者,我仍然是英雄。可是文州,我们之间,根本没任何差异。”黄少天说着,摇着头,“所以我找来了你。”
喻文州垂下眼皮。
他们一时沉默,直到沉默被黄少天的问话打破。
“你还记得咱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吗?我还住在图卢兹的庄园,你还没拿到主教阁下的资助去罗马进修,那个时候。”
喻文州认真地想了想:“大概记得。”
“你知道,我不喜欢待在城堡里,我有一群野地里的朋友。有下级贵族的孩子,也有农奴的孩子,还有一些,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的孩子。在马丁被处死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关心过这些。”
喻文州双手在胸前交叉,如他惯常和黄少天在一起时的样子,专注地听。
“马丁的老爹是个老实的佃农,种点燕麦和黑麦。那天我跟马丁去抓山鸡,跑得很累,就躺在瑞尔克男爵家那棵苹果树下面睡着了。他明明是跟我一起闭上眼、一起睡醒的,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到男爵屋里,偷了一个银币。他被送到教会的法庭,他老爹也跑去了,抱着男爵的绑腿不松手,求他准许自己替儿子死。男爵拔剑斩断了他的手指,把老爹和儿子一起吊死。”
“我记得这件事,”喻文州开口,“后来你来了教堂,找到了我。”
“对。”黄少天沉沉地点点头,“我很愤怒,我知道是他偷了东西,而且没准他是故意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偷东西的。他以为我会替他作证,为他求情,那样他就能够脱罪。可是我真的很愤怒,我无法对着圣经为他作证。同时,我也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被吊死,还有他的老爹……我没办法忘了他的眼睛,哀求的,卑微的,痛苦的……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的心里梗着一根刺,我觉得我也没做对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坐进告解亭,听人忏悔,”喻文州说,“来的就是你。”
黄少天摇着头。
“文州,后来我成了陛下的骑士,我上了西班牙战场,我成百成千地砍杀着异教徒,我戴着勋章走出王宫,我的心里一直没有任何阴影。因为我的心是坦荡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而直到这次,我杀了那个Alpha,我突然想起那一年你曾经对我说的,有些罪,不一定触犯天主,也不一定触犯俗世律法,但它们确实是罪。我们需要自己赎罪,因为天主的眼睛并不是完全的,他有看不到的地方……”
黄少天说不下去,终于阖上了嘴唇。
“少天,”喻文州沉声接过,“现在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无法再说出这样不敬的话了……现在的我,是借敕令之口,把Omega们送上火刑架的人。”
“我记得。”
“我还以为……”喻文州有些犹豫。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信任的人。”黄少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明知道发敕令的是你,还要告诉你我变成了一个Alpha?”
喻文州的眼神重新抬了起来。
“我来这里之前,给你写了信。我向你要一个名分,要你允许我带着我的骑士们回到战场,允许我保护他们。但我改变主意了,文州,”他挑选着字句,语速渐慢,“我不该以保护之名,带着他们行更多的杀戮。我现在向你辞去教军骑士团长之职,把本来就归于你名下的士兵全部交还给你。我知道,能保护他们的人,是你。而我,也希望能把这个机会交给你。”
烛火堪堪将尽,最后一丝闪在喻文州的眸中。
“谢谢你。”
最终他说。


那是黄少天离开巴黎府邸、不知所踪的一周之前。
也是喻文州的身体突然开始产生异变的三个月前。


诸圣节与追思亡者节过后,又经过了几个平静的主日,喻文州动身前往罗马,参加最为辉煌的吾主诞生日前夜弥撒。
一日比一日渐冷。宗座圣殿里四处摆放着炭火,喻文州低头吟唱着进台咏,只觉得脸颊丝丝发热。
空旷的教堂内部,像星空下漫漫的荒野。庞大的十字架阴影笼罩下来,人的卑微的影子在地面瑟缩成团。教宗从穹门深处出来,披着深红的袍,拖着龙钟老态的步,走向祭台之上。他转过头时,上好的乳香自火盆中散发出芬芳来。
在六十位主教宏大的十字圣号唱诵中,吾主诞生日的前夜弥撒开始了。
人类的变异像黑死病一样,在整个大陆扩散。各地的教会纷纷发现了周期性情欲爆发的、通称为Omega的群体,以及随之而来无可避免的同性间的交合。各地不约而同地开始了针对这一群体的清洗。教宗连续发出三道通喻,安抚恐慌的民众,肯定刽子手的虔诚,支持他们守卫教会的纯洁性;最后终于发出了敕令,成为了基督教世界的律法。
整个欧洲的Omega不再受法律保护,世人如见,便可格杀。从城市到村落,激进的教徒们,拿起锨镐,挨家挨户进行搜查。走投无路的Omega们逃离了平原,向人口稀疏的北方迁徙;据说,他们在那里成立了彻底反基督的异端团体,进行群体性交仪式作为献予魔鬼的祭祀。
教宗在祭台上缓慢叙述着的,是这三个月里世界的现实。
喻文州依旧垂着头,脊背却挺直。
Alpha这一群体的存在暂时还少为人知。黄少天的骑士团已经过喻文州的筛查,确认为Alpha的人群已被隔离保护。与此同时,一道喻示在法兰西境内发出,禁止民众未经审判即处决异端,发现的Omega个体,应首先交由教会处置。
靠着这样的办法,喻文州聚集了一群Omega少女,与骑士团的Alpha骑士们进行婚配。他们被遣送往遥远的异乡,发誓永不再回法国;行前,喻文州派出自己最亲信的学徒、如今已是一位本堂神父,为他们主持了受祝福的婚礼。
但,对于男性Omega们,他始终想不出好的办法。各地已有一些外生殖器发生变化的女性被发现。他猜想那可能是Alpha的女性形态——但他从来未曾验证过;在他来得及动作之前,她们已经被当作女巫,干净利落地烧死。被隔离在一间地牢里的近百位Omega男性,似乎存在某种看不见的相互影响,几乎一刻不停地出现发情症状。高热、脱水、神智紊乱、休克,一个月里死亡已经过半。
喻文州小心隐藏着自己,从未在他的被保护者前露过面,从未让任何人对他们透露自己的姓名。他清楚自己是在和什么较着劲。被送往火刑架的Omega减少,已经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他比平日更加谨小慎微。
在这一个冻住了眼泪的冬天,基督诞辰的前夜弥撒中间,喻文州忽然闻到了没药的香气。
没药有淡淡的苦味,却清静、安神。比起茉莉、玫瑰、苏合香、安息香,没药的味道含蓄内敛,带着一股隐忍的意味,是喻文州喜欢的香料。
可他心里却觉得奇怪。
他知道,这一位教宗的弥撒常常使用乳香,却并不使用没药。
“主保佑他的领地。在这间圣堂里,我闻到了没药的香气,”礼成咏唱毕,他对身边来自米兰的枢机说。
“阁下,恕我冒犯,我似乎并没有你这般幸运,与你歆享同样的芳香,”这位枢机以口音纯正的拉丁文回答他,“我们的弥撒里并不使用它,据我所知,教宗也并不使用它。但如果你真的闻到了没药的香味,那么这一定是个神迹。你知道,黄金、乳香和没药,是东方三博士带来,贻予基督的馈赠。”
喻文州的心忽然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慌张;他转移了话题,转而聊起乡间修道院对孩童的教育。
夜晚他发现自己轻微发热,呼吸急促。一种令他无法理解的搔痒使他无法维持一分钟宁静,他整个夜晚没能合眼。
第二天是整个罗马的公众祭典。六十位红衣主教将站在教宗身后,面对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座圣殿的虔敬的平民。
他穿上斗篷和饰带前,用冬日破晓前的冷风为自己降温。一早出现在人前时,他脸色惨白。
有人建议他休息,他道过谢,客气地拒绝。
他已经猜到将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拒绝那种他不能够承担的可能性,拒绝着无可挽回的绝望的到来。
山呼海啸的唱诵声中,他咬紧嘴唇,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支持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用手扯紧了斗篷的边沿,浑身打着冷战。没药的苦香空前浓重,填充了他的斗篷,又从织物每一道缝隙里争先恐后地爬出去。他身上结成一层沉重黏腻的壳;在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他身体的腔道像隔开一道刀痕的橡胶树皮,汁液带着残忍罪恶的意味淙淙外流。
潮湿的腿间在冬日里迅速化为冰冷。他的身体却继续升温。寒冷,禁食,鞭笞,自十二岁进入修道院以来,他经历过最严格的苦修,还不知道什么是情欲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一生都将对抗情欲的信条。
而他这一天终于懂得了,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情欲,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战胜。


喻文州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巴黎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声称受了风寒,正严重地发热,并且有些癔病。他反复测试车夫与从人,确认他们闻不到自己的味道之后,他上了马车,开始奔驰。一路为了避开城市和人口聚集的乡村,他刻意几次错过驿站,在野地中歇宿。
他知道自己该避开什么。
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或许就是,站在圣伯多禄广场前的那一刻,身边并没有Alpha。
他行了一路,阴冷的冬季的西风在车外喧噪了一路。碎裂的云垂到马车檐顶,一两滴嘶哑的雨溅起灰尘;喻文州浑浑噩噩地,任由胡桃木马车的轮辐颠簸,令他沉入半昏半睡的梦里。
不知几度春秋过去,喻文州只觉得挨着车座的每一寸衫袍都已湿透,黏着整个身体。车的颠簸渐渐有些平缓,想来已到了巴黎。
用眼睛确认之前,他已经闻到了巴黎的味道。那是一股仿佛愚蠢和盲目的咸腥臭味,丝丝缕缕飘进车来;喻文州皱着眉,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见马车遭遇了集市,仿佛陷进了沼泽之中,旁边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他的马无法再奔跑,只能压下步子行走。他的车夫不耐烦地吆喝起来。
喻文州按着胸口垂挂的十字架,心中只希望行到府邸前,最后的旅程能平安。
上帝不存侥幸。
远处有谁发出一声低吼,靴底沉重地撞击着地面,抬脚急促地走向低垂着帘幕的马车。
不能确定他在哪里,只知道他和他的气味,一种令人酥软溃退的气味,在一步步逼近。
一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市集的Alpha,带着一股铁剑淬火时的刺鼻味道。
喻文州浑身早已汗透,手脚冰冷。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短剑握在手中,努力回想少年时黄少天曾开玩笑地教过他的任何一式防身技能。
“算了算了,别学了,遇到土匪你还可以试着晓以大义,要是遇到熊,你还是祈祷吧,”十八岁的黄少天哭笑不得地对他说,“我看你脑子不是白好的,你这手还敢更笨一点吗?主给你开了一扇窗的同时,就要给你关上一扇门……”
混沌的头脑想不清楚黄少天的话,喻文州猛然醒觉时,却发现自己真的习惯性地在祈祷。
他双手握着短剑,就像握着十字架。
他苦笑着放开了手。
作为一个基督徒,最后连自杀的选项也不会有。


黄少天骑着马转过街角。
雾气在整个城市头顶上垂下来。王宫,教堂,钟塔,石砌宅邸,稻草房,神剧棚,围猎场,铁器铺,织染作坊,以平等的姿态低伏在冬季的深灰笼罩下。
他刚从酒馆里出来,沾了一身油污、大麻叶和劣质蜜酒的味道。摇着铃铛的商人佝偻着从马下走过,嘴里喃喃兜售着赎罪券:“一个利弗尔一年,三个利弗尔五年,时间久的打折……”
灌下两犀角蜜酒的时间,他打听到了这几个月巴黎的近况;在他的滔滔不绝就要暴露他的身份之前,他适时地抽身离开。
市民中没有传开什么关于骑士团的消息。这是他的好消息;要想知道更多,只有直接去向喻文州问了。
慢慢踱着步子的马匹路过公墓,路过低矮破败的贫民窟。他盘算着要在哪里消磨一个下午,等到夜色降临再前往主教府。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市场就在前面了。
他正是在这一刻,闻到了空气中苦涩的没药香。
“怎么搞的,简直像某个人的书房一样……”
他咕哝着。
这味道,除了喻文州,引不起他其它任何联想。不管用于弥撒,用于祭典,还是用于日常熏蒸,这一缕苦香所在的画面里,永远都有一个喻文州。
他的胸口忽地升起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催动马匹。
他的兜帽低低垂下;身周的人见到他骑马佩剑,已自动退到两旁,脱帽向他致敬。他皱了皱眉,神经绷紧,追踪着那股危险的香味——那味道仿佛在半空中织出一道透明黏性的蛛网,而蛛网尽头,就伏着一只谋他性命的巨蛛。
下体开始抬头的时候,他清楚地确定了这种味道的成分。
这一次,很奇异地,身体产生了冲动的感觉,但被明确地框在理智的范围内;他度量着自己能够控制行动的程度,同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责任感——这个Omega的味道给了他说不清的熟悉感觉;他要把他找出来,看看他到底是谁。
路在眼前一转,那辆马车,和那个远远就开始向马车奔跑的、带着生铁浇熟味道的Alpha赫然显露在他面前。
他想也没想就出了手。
矫健的安达卢西亚白马几个跃进就到了陌生Alpha身侧,跟着剑鞘挥起,击在他的后脑。
一阵突如其来的潮冷的风吹扫过四周的矮房房顶,人群一片哗然。
“上帝啊,他杀了人!”
“抓住他!带他到法庭去!”
该死的,怎么能跟这些人去解释?
脱身是容易的,但他的现身,本身就带有目的。
“你们仔细看看,我没有杀他,”黄少天有点急躁地开口,“他活得好好的,昏过去而已。我懂得怎么掌握分寸,这点力道打不死他。这个人想要袭击马车,我只是阻止……”
人声四起,竟压过了他的话声。
“证明你说的话!”
“冲出来打人的是你!你这个暴徒!”
“摘下你的兜帽,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马车中的人再不现身,他就要被团团围定,难以退走了。
黄少天心中暗暗叹一口气,拉起马缰。
在这一瞬间,马车的帷帘仿佛轻轻一颤。轭在车前的诺里克马打了个响鼻;一个声音自始终沉默的车中传出。
“……请不要为难他。”
周遭忽地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诚实,可以由我来证明。”
这声音是熟悉的,每个巴黎市民都听过。
马车的帷帘掀起,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骨节分明的手。跟着是黑天鹅绒宽大的长袖,再然后,是一脚踏上马车踏板,没有戴帽子,额发汗成丝绺,脸色因苍白而显得异常神圣的喻文州。
天阴着,市场中充斥着鱼泡和鱼鳞的腥味,被切成条的牛肉的血味,面包的烘焙发酵味,和剖开的洋葱的刺鼻辣味;降临在这一切当中的喻文州,只曾远远在祭台上遥望的红衣主教,仿佛一个奇迹。
惊叹和狂喜的呼喊声忽然在人群中爆发。
“主教大人……!”
信众向前蜂拥,争先恐后扑向车前,亲吻他递出的指尖。
喻文州没有多说什么。他诵着圣号,像他惯常所做的那样,为眼前一颗颗贫乏、凡俗却虔敬的心祈福。
匆匆中他瞥了一眼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毫无疑问那是黄少天,仍旧是穿旧了的骑装,裹着御风的褐色斗篷,为了遮掩面孔而扎紧了严实的兜帽;安达卢西亚白马得不到任何行动的指令,前蹄不安地刨着地。没有人再注意他,在喻文州现身的一刻,他已经被激动的信众所遗忘;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被丢弃在采石场中央的雕像。
喻文州敛回眼神,不再望他。
他知道黄少天已经明白了一切。就凭这一定已传到他身边的,半空中这浓郁的没药香。


而这一刻的黄少天,像被雷霆击中一样,彻底明白了今后交织在自己和喻文州之间的将是怎样的东西。
不止是红衣主教和骑士团长的身份,不止是自幼相识相惜二十年过往。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死性命交织在了一起。


余光里黄少天勒着马步步后退,最后终于转过身,逃离般远去。
波尔多酒香渐淡渐远。在不为人注意的一刻,喻文州长出一声叹息。
对,太好了,你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再靠近。
他对信众称身体抱恙,安抚着他们的同时,退回马车里,重新放下帷帘。
终于离开了市场。没有了人群的纠缠,马蹄踏着平稳而有节奏的步子,越过湿冷而泥泞的路。
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的十字架落了下去,顺着衣袍的绒面滑向地板。喻文州哆嗦着,重新拾起,紧闭起眼睛,试图祷告。
一概邪妄之事俱弃绝、天主保佑全赦我诸罪……


淙淙的水声漫进了头脑里,是年少时流过图卢兹葡萄庄园的那条河。
河的两侧是漫山遍野的葡萄园,河岸的水磨房传来咯啦咯啦的响声。远处的背景中零星矗立着灰白的建筑,十字架生长在石头房子的顶端。沉甸甸的葡萄从蔓上垂挂下来,紫得发黑,甜得发酵,还留在架上,已经漫出了酒的香气。在将醉未醉的空气里,黄少天给他表演他刚刚学会的摔跤术。黄少天兴致高昂,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解说着动作要领,一边手抓住他的肘,腿别住他的腘窝——喻文州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放倒在了清香的草地上。修士的黑袍宽大厚重,苜蓿的湿气一时透不到身上来;黄少天一脸炫耀胜利;喻文州不着急起身,安心地躺着,只觉得水声温柔,葡萄香沉醉,不由得也弧出一个笑容。
与当年的记忆一般无二。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完全改变了。
黄少天并没有伸手拉他起来,而是俯下身,像一片盖住了蚂蚁的叶子,笼住他整个人。
黄少天已经俯得太低,一根清晰的界限被轻易越过。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挺立着,触到了他的腿;他的腰间忽然一阵酥软的颤抖。大地像个摇篮一样,舒服地摇摆晃动着;微醺的心渐渐像真的醉了;黄少天脸上狡黠地笑,手冷不丁掀起黑色外袍,摸进白长衣下摆,沿着腿内侧探寻向上,终于一把抓住了他的根茎。


喻文州狠命用自己的头撞向车厢挡板,从无法克制的幻想中强行回到巴黎带着积雨气味的马路。
“您还好吗,大人?”
车夫忧心地回头问着。
喻文州不回答,也听不见。
就像不懂身体的灼热一般,更不懂的是心口莫名而起的,随着心跳而波动着的疼痛。这辆辆暗红色的、精致的、罪恶的、绝望的胡桃木马车,向着一扇一去不返的门飞驰而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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