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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王许] 有匪君子 [FIN]

Paddy点文。



有匪君子


王杰希书还没看出去两三页,许斌就回来了。他两只手推着四个万向轮登机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要多抢眼有多抢眼,磕磕绊绊地朝王杰希坐着的银色不锈钢长椅溜过来;绕是王杰希,也禁不住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了他一眼。
微草的秋游行程是韩国——B市到首尔,跟S市到东京差不多一样经济方便;去年轮回夺冠,全队去了日本,年轻选手听说了,就开始了无法无天的折腾,请愿,软磨硬泡。微草的余老板也是实诚人,最后大笔一挥,犒劳全队去韩国秋游。
年轻人们飞机坐过不少,国际线却多是头一次。出了关有免税店,各种自用的帮带的拉好了采购清单,跟队长约定好了集合时间地点,转眼就跑得没影。许斌本来也想跟着他们逛逛,可是走了两个店面就被人潮冲昏了头脑,自告奋勇拖着所有人的行李回到登机口。
王杰希向许斌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看书。
许斌把四个箱子码好,长出一口气,坐下,划开手机。
“哟,有wifi啊,”许斌自言自语,鼓捣了一阵子,才连上机场的免费wifi,“哎呀忘带耳机……队长你有耳机吗?”
王杰希点点头,伸手进运动背包的侧袋,掏出一团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橡胶线。
“很久没用了,应该是干净的。”
许斌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哦,哈哈,谢谢,我没那么讲究啦。”
他们没再搭话。许斌戴上耳机,刷起前晚巴萨比赛的视频。渐渐地他就进入状态了:明明比赛节奏仍是照常的不紧不慢,许斌却聚精会神;江波涛没少为他的粉籍调侃他,说巴萨不紧不慢的艺术风格简直与他天作之合。
“前往莫斯科的CAXX30次航班已经请旅客们登机了……”
广播声不时响起。
中秋假期第一天清早,关外免税商区人格外地多。目所能见之处,广告招贴的颜色混杂;凌乱的背景之上,来来往往的人声堆积在一起,都成了噪声。
许斌把音量开到最大,手机背面很快变得滚烫。半晌,他拉了一下顶端提示栏,发现不知不觉电已经掉下一半。
他关了视频,摘下耳机,发现旁边的王杰希也被嘈杂打扰到了。他的目光已自眼前的书页上抬起来,微微皱着眉,眼睛望着空处,成凝思状。
“队长看什么呢?”
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
王杰希手里书的封面,正和他身上的polo衫一样,是微草的深绿色。这件衫上并没有微草的logo,刚订制出来的时候,被年轻队员们嘲笑是中年人的颜色——可是王杰希好像挺满意的;他穿了几次之后,队员们看着这衫,好像也都莫名地顺眼了起来,潮如刘小别,竟然也拿出来上身过若干回。
王杰希把书侧过来,给许斌看封皮:《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咦,这本啊。”
“你看过?”
“没,”许斌笑,“杨聪队长也买过。看书名以为是小说呢,结果发现竟然是哲学书。就光翻了翻,没看。”
王杰希点点头,好像一下就接受了“看书名以为是小说”这个说法。
“确实不是多有趣的书。”
“你自己觉得呢?好看吗?”
王杰希略略思考了一下。
“还行,能看下去。”
“哦,那还是你厉害。”许斌颔首,“队长你是不是每次出门都带本书?上礼拜去越云,我见你也拿着书看。”
许斌刚到队不久,上周才是他第一次客场比赛。
“嗯。坐飞机的时候很适合看书。”
“队长是不是不用平板啊?”
“用,放在宿舍里了。平板其实很方便,尤其是手绘战术板。不过我已经习惯平时没事的时候看看书了,睡前也会看一会儿。”
许斌看着他就笑了。
“队长你也不难聊天啊?”
王杰希偏了偏头。
“谁说我很难聊天?”
“周烨柏说的,”许斌大大方方卖了队友,“我们不都在六期群里嘛?我跟他挺熟的,我签了微草的时候,他就在群里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王队太有气质了,不怎么好聊天。后来肖云梁方都出来附和,说不是队长的问题,只是队长的日常生活跟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聊不起来。”
王杰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不过我觉得吧,可能是因为我特别会跟你这个年纪的人聊天。”
什么这个年纪,不就差三岁吗?
这话听着奇怪,可是王杰希却懂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并不是年龄,而是存在于联盟早期选手和联盟正规化后出道的选手间的那道微妙的鸿沟。就拿杨聪来说,虽然像个普通T市人一样,爱插科打诨,说话没正经,但往赛场上一站,就是能压得住场子;往记者招待会主席台上一坐,就是有那么一股气派,像个经过风雨的大人物似的,一股沧桑的味道。
个中缘由就要回头看联盟的发展历程了。四期之后,联盟获长足发展,大批明星选手涌现,训练营制度步上正轨,竞技环境渐渐单纯而成熟。战队队长就是战队队长,一心打出成绩就行了。反观三赛季往前的老选手,经历过联盟早期的运营不规范、职责不明确,选手一个个都是多面手,研发公会训练营都一手扛在肩上,甚至连非技术的活儿也略通一二。杨聪队长就说过,他刚进战队做新人的时候,三零一哪有行政,订机票从来都是自己一张张地买;要付钱的时候,老板自个儿踹着U盾踮踮跑过来。再看看王杰希的样子,感觉他能做的事就更多了,许斌毫不怀疑让他拉张财务报表他也能弄得像模像样。
此刻面前的王杰希笑得挺自然,跟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哎呀,我忽然明白周烨柏的意思了,”许斌一脸恍然大悟的劲头,“他说队长你气质不一样,我就一直在嘀咕,到底哪里不一样啊?现在我知道了,队长你笑起来的时候吧,光有表情,不出声,跟个憋屈猴儿似的,怪不得别人说你高冷呢!”
听了这话,王杰希倒没有配合地就笑出声音,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舒缓,笑容也更明显了一点。
王杰希这不挺好相处的嘛?许斌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更乐呵起来。

许斌本来以为自己会在三零一一直待到退役。
土生土长的T市人,队友们熟得跟一锅粥一样。早上一起买绿豆面煎饼晚上一起海河边遛弯,不用事先排演,开口就一段捧哏。T市散漫闲适小得即安,和一百二十公里外的B市格格不入;从小到大无数亲戚同学到B市上学就业奔前程,也有留下的,但许斌熟识的那些,还是都回来过自己慢腾腾的小日子了。
邓复升退役了,独活空缺出来,Q上许多好友噼哩嗙啷地敲他,纷纷说他的好时节要到了——他确实就悄悄地存起了希望:前面没有了独活,潮汐能成为全明星骑士也说不定呢?三零一真没准能有第二个全明星呢?被微草挖走,直接接替第一骑士什么的,他还真没那么奢望过。
但是那天,杨聪队长难得严肃地,真诚地——请他吃了一碗面条,席间向他提起了微草的邀请——那时候,他那颗温温吞吞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起来。
微草的余老板、还有那个王杰希,带着独活的账号卡雷厉风行地来了。
事前许斌已经表示了接受。他们只是来谈条件而已。
两边的老板、队长,加上他自己,五个人坐进开着空调的会议室里,白花花的屋子里凉得他脊梁一缩。他开始还试图听听两边有板有眼地谈论着合同细节,听着听着就困了起来,事不关己似的,压根不想操心。
杨聪队长那天晚上又拽他去吃面条,坐下就要了瓶啤酒,没喝两口,呜呜嘤嘤地抱着他哭起来。
拉面师傅抻着脖子望了他们好几回。
许斌没辙,只能使劲搂搂杨聪的肩膀。本来还有几个人的,这么一来,都被这两个不知是酒鬼还是基佬的可疑分子吓跑了。简陋的小店里弥漫着牛肉汤的香,蚊子嗡嗡飞在离灯泡很近的地方,墙上的壁挂电扇一边摆头一边嘈杂地响着。师傅也没说他们什么,手里攥着一个面团,一下一下掼在案板上。


他离开T市的时候,已经不是杨聪一个人哭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全队都列起了阵,到火车站送他。
三零一是支朴实得没一丝时髦值的队伍,随便套着五颜六色的T恤,下身一水的牛仔裤,只有裤腿的长短和蓝色的深浅各不相同;所有队员都是单眼皮塌脸孔,长成平均水平。搁在平时,别说十个八个,五十个这样的人走在路上,也不会引起路人的兴趣;可是这天刚过午,太阳晒在海河的水面上,洋洋洒洒的全是金灿灿的波光,海河上面的站前广场,一群大老爷们在站前广场稀里哗啦的,使得他们异乎寻常地享受了一次被围观的待遇。
至于吗?你们有这么留恋我吗?就算有我,三零一也拿不了冠军啊?我走了,不是会有更好的人来吗?
许斌自己是稳住了,一帮队友抽纸巾擤鼻涕,他可还没到那个份上。可是天热得难受;他看着海河另一面的租界洋房,高塔,解放桥,世纪钟,不知道从心底的哪里,也有股说不清的委屈涌起来。他们都是恋旧的人:前门的绿豆煎饼,后巷的兰州拉面,三条街外的海底捞,春游固定曲目蓟县,在这一刻好像都在眼前重新浮上来了,就在舌根后面泛起的酸苦里,结成了永恒的晶体。


B市和T市实在近得过分。许斌上车,被空调一激,汗湿的后背化成一片冰凉,和藏蓝色棉T恤粘在了一起;还没等身体完全适应空调,高铁已经到站停下。
无数前来B市的务工者,求学者,瞻礼者,游手好闲者,浩大的洪流推搡着许斌往前走,他的脚已经无法停下来。王杰希已经站在出站口,戴着古怪的帽子和墨镜,一个人立在出站闸机外两米远的地方;他看着许斌走到他跟前,一手去接他手里的旅行袋,另一手递给他一张蓝色的东西。
许斌低头看,是张普通的B市公交卡。
“坐地铁走吧,很方便。”
王杰希抬脚已经走出几米,发现许斌没有跟上来。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那张蓝汪汪的卡片,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王杰希没说什么,在口袋里翻了翻,也没翻出纸巾之类的东西;他只好仗着自己个头高,站到许斌旁边,好像要帮他挡些旁人视线的意思。
“谢谢你能来微草。”
王杰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许斌鼻子猛地又酸了起来。
王杰希真是个好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理不清头尾的思绪中间,他形成了这么一个印象。

那之后很久,许斌都一直维持着这个印象。王杰希话是不多,也不爱跟人解释自己的想法;但平时遇到了打招呼,都认真地答复,训练中问什么问题,也解答得清楚。作为一个战队队长,王杰希无可挑剔。
可是渐渐地,他也感觉到了王杰希在队里的疏离之感。
许斌一开始觉得,王杰希这个人可能就是太厉害了。队员们挨个跟队长pk,没法拼今天胜了队长多少场,只能拼拼今天这条命杀掉了队长多少血量。这样一位大神,没把练习比赛打成指导赛是照顾你自尊心,怎么能亲近得起来啊?许斌想了想他那群同期们,在这种叹息之壁般的威压下长大,好像还挺可怜。
直到他们在异国他乡朝夕共处了几日,许斌才意识到,他之前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下了飞机上大巴,各自登记入住回房间放好东西,大家纷纷回到酒店大堂集合。
不一会儿,王杰希也出现了,却是从外面回来;他手里拿着一整叠T-Money交通卡,指示许斌分发给众人。
接下来的三天里,王杰希全程放着无声的大招。
明明是第一次来,明明不识一个字的韩语,王杰希却像特别熟悉首尔似的,拿着电子地图,行云流水换乘公交地铁,毫不迟疑地步行接驳,没在交通上浪费一分钟时间。在景福宫和国立中央博物馆,他几乎能充当讲解——他不像导游那般如数家珍,每到一处就开讲前因后果,但是你指着随便一个东西问他“队长这是什么”,他总能说点什么出来。
许斌维持了三天的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我们队长是不是超厉害?”周烨柏搂过许斌的脖子得瑟。
“是。”
许斌特别老实。
“你来之前就跟你说了嘛!”
“你说的不是荣耀很厉害吗!那个我也知道啊!”
“那方面还用我说啊?全联盟单挑我们队长胜率过50%的你说有几个?我们队长厉害的方面多了去了,简直是个完人。”
许斌悻悻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天集合往机场出发前,王杰希接到高英杰的求救电话。柳非拉着他在附近找便利店买点飞机上吃的,结果不知哪个路口拐错,就这么在离酒店十几分钟脚程的地方迷了路。一切景物都陌生,周遭没一个认识的字,大着胆子开口问人,也完全交流不通畅——他们甚至记不清自己的酒店叫什么。三天了跟着队长出跟着队长进,根本没有记酒店名字的必要。
王杰希没慌张,没开口责备一句。
“我知道了。酒店门口有个高架桥。你们四处看看,看得到高架桥吗?”
“好。就朝那边走,先走到有高架桥的路上。”
“到了?看看左右有什么?”
“嗯。别动,在原地等我。”
王杰希就维持着通话状态径自出了门。
许斌是有点操心的,毕竟一群人要赶飞机,而高英杰那边连在哪儿都说不清楚;可他张望了张望,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显现一点忧虑的样子,依旧三五成群地闲扯。烤肉,景点人山人海的中国游客,免税店的中文导购,各种纷繁琐事。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队长已经亲自出手了,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
十分钟后王杰希带着柳非和高英杰归队。两个年轻人瑟缩在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句。
“耽误了十五分钟,”王杰希看手表,“还好留了时间给机场退税。现在我们抓紧一点。”
他带头走向玻璃自动门方向。门扇在他面前乖顺地张开,他身后,微草队员迅速整饬队形,拖起拉杆箱,像平时客场出赛一样,鱼贯登上大巴。
“愣什么呢?”刘小别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箱子故意磕了他一下。
“……喔。”
许斌有点茫然地,抬脚跟了上来。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么一个人,大概已经习惯了笑不出声音来吧。

在许斌这一期选手的心目中,王杰希的印象,如同冻原上庞大的白色城堡。冻土上的驯鹿和行旅只能在风雪中低头行走,根本无法仰视城堡的顶端。
“……我不是为炫耀自己而成为职业选手的。只要能赢,我就改变打法,就这么简单。”
王杰希高高站在台上,连绵不断的闪光灯把他的脸映得模糊。
——可是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你这样的程度,绝大多数人明知道应该怎么做,却放不下自己的风格……
“知行合一是件很难的事吗?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做不到。”
五期夺冠后那个夏休里,王杰希站在话筒前的这个镜头被来来回回播放了无数次。微草俱乐部恰当地使用着他们的荣誉,快速投入了庞大的推广资金。于是在这个夏休里注册出道的六期选手,刷荣耀论坛看到王杰希,打开视频网站看到王杰希,路过店铺橱窗还是看到王杰希。王杰希那双不规则的眼睛甚至出现在他们的噩梦里;而更可怕的是,醒来之后,当他们不得不坐下来研究横在他们路上的王杰希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年代的王杰希,从比赛席到新闻发布会会场,从个人技术到团队领导,看上去毫无破绽。
六赛季他们势如破竹再进决赛,却被蓝雨爆冷翻盘。热浪顿时被注入冷水,世界大战如海啸般爆发。七赛季,粉丝们喊着复仇,战队却好像并没有非和蓝雨一战不可的意思;他们延续着五赛季踏实的路子,去除魔术师个人锋芒的团队打法,勤勤勉勉地斩落面前每一个对手。到最后,根本没遭遇到蓝雨,而是又一次杀败了百花。
在一赛季老选手的眼中,嘉世皇风盘踞在职业联盟最高峰的历史,是他们心目中浪漫的神话。四赛季过来的选手看来,联盟已是龙争虎斗一唱罢一登场,并没有什么常胜将军。而在许斌这一代人眼里,老牌劲旅已经染上了英雄迟暮的味道;而微草,才是眼前确确实实的王者之师。
站在巨浪尖端上的那个人影,就是王杰希。
六赛季,在微草出道的梁方柳非肖云周烨柏没少受人艳羡;不过同年最出风头的,是以一年级新人身份取得冠军的于锋。——这一切和许斌、和三零一倒没有多大关系;他们没有什么噱头,也没有骄人的成绩,只好用基本的朴实勤奋为卖点,以一种外行人看来几乎是打混的成绩挂在季后赛的尾巴上。
听到有其他战队邀约自己时,许斌第一反应是要推掉。可惜那一天,杨聪队长把话说得太快;没等他磨磨蹭蹭地把拒绝吐出来,对方战队的名字就已经闯进了他的耳朵。
只有微草不一样。
那感觉就好像,你家旁边一墙之隔矗着座古老的城堡,里面爬出妖艳的藤蔓,几十年不断地往外散播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而有朝一日,你一觉睡醒,发现它锈得斑驳的铁门幽幽地开在那里。你没法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止不住让自己的脑袋不去想……纵使它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你都没想过要进去,再多宝藏的传说也没让你动过歪念头,但现在……它的门开着。


来了就没想太多。许斌也没期望一来就有什么大成绩,好在他最不缺耐心;他按照他在三零一时的老路子,勤勤恳恳,有功前先求无过,能和大家处得好一点,就和大家处得好一点。
小半年过去了,许斌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和所有队员的关系都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队员们的家庭琐事,紧张和烦恼,训练营小队员们对前途的迷茫与担忧,都喜欢说给他听。
他是很开心的;按他一直以来给自己的定位,如果队伍是一个黄桃果冻,那么他愿意让其它人做黄桃,自己做果冻。虽然果冻并不是黄桃果冻里最令人期待的部分,但一个黄桃果冻毕竟还是需要果冻的,不能全部都是黄桃,不是吗?
“有人说我性子像邓副,真的像吗?”
自由训练时间里,许斌问刘小别。
刘小别想了想。
“不太一样,”他说,“邓副比队长年纪还大,我们找他聊天,总是想好了再说。而跟你聊的话,不用打草稿,直接说就是了,想说什么说什么。”
“喂,干嘛不想好了再来找我啊?”
“我们又不怕浪费你时间。”
“……靠!”
“还是有点别的不一样的。”刘小别又思考了一下,“比如说,队长两周之前还给英杰打过指导赛呢,全明星怎么就会输给英杰了?我们能跟你聊聊,但是根本不会去跟邓副讨论这个问题。”
坐在远处的高英杰好像听到了什么,肩膀缩了一下。
许斌捅捅刘小别;刘小别知趣地闭了嘴。恰好训练室的门吱呀一声,王杰希推开了门。
他倒也不急着往里走,就站在门口,把门来回拉动了两次。
“肖云,”他对离门最近的人说,“你跟行政说一声,门轴又锈了,叫她找人上点油。”
“哦。”肖云很憨实地点了点头,摘下耳机就要出门。
“明天再去。”
“……哦。”
肖云又很憨实地坐下了。
训练室里一片虚假的专注,鼠标和键盘发出比正常状态下更大的噼啪声。


许斌散了一圈步回来,训练室的门缝里仍旧透出意料之中的白光。他往里张望:房间四角都已经暗了,只有王杰希头顶上那盏灯还开着,独力难支地对抗着周遭的夜晚。王杰希仍旧对着荧幕,耳机戴在头上,无声的激烈的战斗画面在他脸上映出斑斓的颜色。
王杰希是在复盘,手上并没有操作。而他没有发现许斌。
许斌又想起了他们从韩国回来的那一天。顺利到了机场后,队员们乱哄哄地跑去退税窗口;王杰希并没买什么,就又被剩下了。许斌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塞给周烨柏,跟在王杰希身后——就那么看着他,随便找了一家最近的免税行,带着沉吟的表情,在里面慢慢地逛了一圈。柜面有点杂乱,琳琅地陈列着包、酒和洋烟;但王杰希好像从始至终没看到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在每个架子前面都没停下脚步,就那么维持着步调慢慢地踱着,直到踱出了店面。
跟着,他依旧找了一处休息区,在不锈钢靠背长椅的一头坐下。闭上眼睛休息了两分钟后,他再次从包里掏出墨绿色封面的书。
书页里忽然掉出一张卡片。
联盟制作的账号卡周边。这一枚是王不留行普版,许斌从配色就能看出来:他知道,这卡片正面是一张最普通账号卡的模样,反面是魔术师角色的登陆界面立像。它并不能当做账号卡使用,只是一枚没有磁条的书签而已。
王杰希显然也是普通地当书签用。他弯下腰,把卡片捡起来,吹了吹表层的浮灰。
卡面上的王不留行正对着他;他也正对着王不留行。
他与这位老战友静静相视了几秒钟,然后把书签随便塞到哪一页,低头继续阅读。
许斌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
他觉得王杰希真是挺好懂的,眼光在什么地方停留不在什么地方停留,喜好什么没兴趣什么,简直一清二楚。
就是这种一清二楚,把他和模糊混沌的世界清晰地割裂了开来。
在训练室外的许斌跟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把门完全推开了。还没有上过油的门依旧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给,队长,”许斌把鲜果时间拎回来的细长塑料袋放在王杰希左手边,“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买了很土的金桔柠檬,还热着呢。”
王杰希没说话,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许斌顿时一身冷汗,猛省训练室里本来是不能喝有色饮料的——王杰希这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
“谢谢,”结果王杰希却没多说什么,“我等会回宿舍喝。”
说完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对战录像上。
回宿舍就凉了……许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站到王杰希身后:屏幕上是霸图和轮回刚结束的常规赛,团战已经接近尾声,惨烈异常,双方连第六人都已经被清出场了,周泽楷和韩文清却还在台上。许斌看了几眼,也觉得这个时候喝什么金桔柠檬,绝对是非常不合适的。
王杰希一个人复盘时,视角异常吊诡。上下左右全方位角度就不用说了,还一会儿拉远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放大到服装的细部都显现出来,一会儿又缩小到子弹的轨迹都看不清。
许斌从训练室出去的时候,就看不明白王杰希的思路。他本来的设想是,他买了饮料回来,王杰希喝起来的时候,他就说,“队长你这是在看什么啊,给我讲讲呗?”——然后王杰希一定不会拒绝;他们就能顺畅地把对话继续下去。等聊得多了,说不定就能聊聊全明星,聊聊英杰,聊聊微草,三零一,他们都熟识的那些人……
可是现在,他只好默默地看一会儿。
像每个平凡的,路过王杰希身后的夜晚一样,默默地看一会儿。
不过倒也有一点不平凡。金桔柠檬蜂蜜般的金黄色被厚塑料袋子遮得模糊,细小的气泡沿着柠檬片表面镶成珍珠般的花边。许斌没什么失落感:我的特长不就是磨吗……说不定看个三百次之后,我也能看懂队长的思路了呢。
王杰希见他没有走,伸手拔掉了耳机。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拳法家和神枪手纷乱的技能效果音,出拳到肉的声音,子弹撞击岩壁的声音。训练室不再安静了。许斌又瞟了一眼金桔柠檬,然后注意力回到荧幕。即使看不懂,也努力让自己专注起来。


他的机会来得很突兀。
李济半夜突发侧腹疼痛,看样子像是阑尾炎。许斌被楼道里的动静闹醒,把肖云梁方几个人轰回了宿舍,自己穿上羽绒服扶着李济准备下楼叫出租;这时候,王杰希的房门开了,手里拿着银行卡和车钥匙。
作为战队唯一一个车本兼有的个体,许斌没有任何理由把王杰希也轰回去。
B市的老牌三甲医院在凌晨也不冷清。来往的人影有匆匆的,也有慢慢的走不动的,许多脸上都是明显的病恹恹的神气;望望门诊大厅的方向,挂号窗口前的队伍已经初具规模。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内墙已经不知重新刷过几次,白墙面上仍旧有刷不去的黑色和红色的污点;医院特有的消毒液一股洁厕剂的味道,好像就是从那些污点里飘出来一样。
王杰希面朝着B超室的方向站着,皱着眉;几个路过他旁边的人好奇地望望他的脸。半夜四点,人最困乏智商最低的时间,许斌坐在急诊B超室外的长凳子上,哈欠打得嘴都合不拢;抬头看看王杰希,也满眼都是血丝。
眼睛都干涩得要流泪的样子,却不见打一个哈欠,许斌想,王杰希怎么犯困都犯得那么高大上。
不过好玩的是,比较大的那只眼睛显得尤其干,里面的血丝也比另一只眼里要多一点……许斌看着看着,噗嗤笑出声来。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许斌赶紧把笑憋住。
“队长你回去吧,”许斌第二遍说这话了,“现在回去还能躺一个钟头,明天早晨还得带训练呢。我在这看看情况,要是回不去的话,你得准我假啊。”
王杰希摇了摇头。
“咱俩没必要都在这啊,你这不是任……”
王杰希横他一眼。
“我没说要待在这,”他看着许斌,“我现在回去,到七八点钟让陈队医来替你。准你半天假,上午好好睡一觉。下午是赛前的团战训练,你还得来。”
许斌张大了嘴巴。
“……队长,我反悔了!”
“什么?”王杰希奇怪。
“咱俩换换行吗?我回去,上午我来带训练。早晨陈队医来替你。上午你准自己半天假,好好睡一觉。”
“有什么区别吗?”王杰希皱眉。
“这样你不是能多睡几个小时吗?”
王杰希的脸上出现了怔住的表情。
许斌忽然发觉这个在常人身上很普通的表情,确是极少能在王杰希脸上见到的表情;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一句什么。
但是说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就想这么说。他挺了挺腰杆,觉得自己说的跟做的都特别正确。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王杰希答他:
“好。”
许斌咧嘴笑着站起来,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他趁自己脸上的傻笑变得明显起来之前赶紧跑出了走廊,跑过星散疲惫人群的大厅,跑过在他面前张开的玻璃自动门。
许斌忽然不想知道王杰希为什么输给高英杰了。
好像大家都觉得这事情一定有点什么关节,但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节。连高英杰自己也将信将疑。可是这事到底有什么好想的呢?不就是输了一次吗?只要是人,谁没输过呢?
他在遍地满眼的微光前愣了一下——冬天的天本不可能亮得这么早;而此刻,就像刚刚发生过转折剧情的小说一般,雪纷纷乱乱地在他眼前飘了下来。


就因为这场雪,王杰希早上回来时塞了车。九点半他才到俱乐部,顶着满眼的血丝在训练室转了一圈。许斌如约早晨带训练,屋子里像平常一样井井有条;他和许斌,四只血丝眼对视了一下:许斌对他嘿嘿一笑。
王杰希也回了个淡淡的笑容,然后转身准备回房去睡。
“啊,队长,”许斌叫住他,“你要是不饿的话就多睡会吧,睡到两点钟。不用担心没饭吃,我中午去食堂给你打一点,你醒了用微波炉热热。”
王杰希点点头:“谢谢。”
许斌有轻微的一怔。
他是有些意外的:他本来预期着王杰希会摇头,说,谢谢,不过我中午能起来,我自己去食堂吃。
但王杰希却是点了头,话说到谢谢,就没有然后了。
似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种轻微的违和感,一个个戴着耳机的头纷纷偏转过来。
而王杰希只是普通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除开李济的急性阑尾炎确诊、被推进手术室之外,那仍是微草最平凡的一天。像学校一般,训练的时间里楼道一片寂静,休息时有喧闹和球鞋跑过长廊的声音。
王杰希也并没一觉睡到午后。中午十二点,上午的训练结束、食堂开放的时刻,他就像平常一样出现在食堂。
“不用给我打饭了。”
他开口说了一句废话。
“哦。”许斌也回答了一下这句废话,“睡够了吗?”
“脑袋还是沉,吃完饭回去再躺一下。”王杰希答,“你也是。”
“嗯。”
许斌也困得要命,此刻心里却升起细微的难言的兴奋。
许斌看着王杰希普通地排在他后面,普通地跟着队伍移动到窗口前,普通地对阿姨说,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打饭的阿姨普通地眉开眼笑,一勺盈实的米饭扣到托盘右下角;每个战队队员走到她跟前时,她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偏心这个人。
王杰希好像又察觉到许斌的视线了,特意转过头看了看许斌。
许斌照旧是笑,笑得露牙。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许斌多行了几步,走到了长廊尽头,王杰希的寝室门口。
房门半掩,门缝里有微弱的黄光流出。许斌弓起一个指节,轻轻叩起来。
里面说请进。
于是许斌把门推开了一半,半个身子探进来张望着;看到王杰希坐在椅子上向他颔首,他才整个人迈进了房间。
来微草也半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暖气烧得很旺,但王杰希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寝室比楼道里还要凉一点。窗帘还没有拉起来,外窗台上堆着薄薄的雪,遥远的远处有塔吊顶端的探照灯,亮着凄然的白光。而这间屋子里的灯光都是黄的——从顶灯到台灯,交叠地投射到写字台前王杰希面前的书页上,融成两个圆圆的、咸蛋黄般的光圈。
房间里只有写字台前这一把靠背椅。王杰希示意许斌在床边坐下。床单太过整齐,许斌犹犹豫豫地坐上了半个屁股。
王杰希的写字台上,有一排高矮不齐的书,夹在两个灰不溜秋的书立中间。许斌还在三零一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两个鼎鼎大名的书立的存在;而此刻,它们就那样摆在面前,中间的书脊列着道德经,周易,神谱,拿破仑传,文学讲稿,波多里诺,弑君者,死海古卷的发掘研究……有些许斌知道它们的厉害,而更多的书,许斌听都没听说过。桌上摊开着一本《西方的没落》,好像自己进来之前王杰希正在看。书桌的另一头,是平时不用的平板电脑,笔记本,和一本北京博物馆通票。除了书桌之外,房间的各处显得朴素冷清,没什么装饰品,也没有任何乱放的东西。
仿佛这里住着一位孤独的房主,却在孤独中适然。
“我刚刚打过电话了,李济手术没什么问题,年前肯定可以出院。”王杰希说。
许斌呼出一口长气,“那就太好了。现在谁陪在医院?”
“人事的李小姐。陈队医在那边守了一天了,六点才回来休息的,我拜托她帮忙看到李济的爸妈到B市。”
“队长你亲自去说的啊?”
王杰希皱了皱眉。“是我跟她说的,怎么?”
“喔,哈哈,她是队长的脑残粉,平时也没机会多跟队长说话,队长拜托她做个什么事,她肯定高兴得要死,尽心尽力地去做的。”
“是吗,”王杰希淡淡一笑,“我倒不知道这个。”
“你不知道啊?她是211学校的法学本科生,本来毕业都拿到律所的offer了,就因为崇拜队长,拒了offer跑过来做人事。”
王杰希沉吟了一下:“第一次听说。”
许斌笑了笑。
“她觉得没必要跟你说吧。她是这么告诉我的:‘队长为微草付出着,除了冠军没有期望任何其它回报。我们为了战队、为了队长而付出,除了微草能夺冠,也并不期望有其它回报。’”
“……下次见到她,我会谢谢她。”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说。
“嗯,队长,你谢谢她吧。”许斌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经常想,大家老是把身旁人的付出当做习以为常,就像大家已经习惯了队长对我们好,所以也都忘了来感谢一下队长。我觉得吧,越慢的事做起来越要讲究,越是经年累月的恩惠,越要记得感谢。”
王杰希笑了。
“你说的是,”他顿一顿,“谢谢你跟我说这个。”
许斌回他一脸傻笑。
“你喝茶吗?”王杰希站起来,从旁边的高低柜里拿出瓷碗和保温壶,又在另一个柜子里找茶叶。
“这么晚了还喝茶啊?”许斌说,“哎队长你别收起来啊,我喝,我猜你这肯定有好茶。而且我是喝茶也不会精神的那种人……”
王杰希就站在写字台边上,弓着身沏茶。
许斌并不懂茶,热水落进玻璃壶里,他也没法从香味辨出茶的种类。
不懂也没关系,不妨碍他被清冽的香气香得浑身一畅。
多年之后回忆起,许斌会觉得,这一晚是他们之间的那扇门终于无声打开的时刻。他从来不觉得只有自己能打开这扇门,他知道有更多聪明的人有着聪明的方法;可是那一刻推开门的只能是他,因为只有他,愿意在门背后长长久久地磨。


许斌打开门的时候,喻文州已经站在楼道里了。看到开门的是许斌,稍稍惊讶了一下。
“小许?”
“喻队你怎么上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底下大厅等我们呢。”
喻文州更意外了:“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知道啊,我们队长不是请你带他去沙面转转嘛?他问我要不要一起来呢。喻队你不介意吧?”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喻文州笑。
旁边的门一开,王杰希适时地出现了。
“你怎么上来了?”他看到喻文州,也是这句话。
“上次跟你说过的那本书,我给你拿过来了,”喻文州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哦,谢谢。”王杰希点点头,转身把书放回屋里又出来,“许斌也跟我们一起去,不介意吧?”
“你俩怎么问得一模一样啊?”喻文州笑了出来。


他们照旧坐了公共交通工具,地铁坐到黄沙出来步行,走着走着就到了珠江边上。王杰希的脚步慢下来,眼睛望着夜里漆黑的江水。喻文州和许斌也跟着他慢下来,在后面静静地踱着步子。
“你看,”喻文州突然朝许斌耳边凑过来,“他明明是找我来带他玩的,却习惯性地一个人走在前边。”
许斌愣了一下,然后笑:“我们队长好像总是知道该怎么走。”
 “是啊。”喻文州颔首,“他太像个队长啦。”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接了一句:
 “有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许斌乐。
 “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喻文州微微侧过头看着许斌,眼睛里有些玩味的光。


到了岛上,喻文州就走到王杰希旁边去了。
许斌在他们后头悄悄地跟着。喻文州是照顾到他的,主要跟王杰希讲话的同时,音量也刚好让许斌听得清。看得出喻文州也不是多懂建筑,只是这个景点带人来得多了,也能讲出不少东西来。王杰希边听边点着头,偶尔插一两句嘴,问问这个结构是不是就是券拱,那个尖顶是不是仿哥特式的;喻文州就笑,老实回答他:不知道。
“我有个表亲是中山学建筑的,不然下次我叫他来陪你转。”
“不用帮我惦记着,”王杰希摇头,“我也不怎么懂。何况我下次再来,要一年以后了吧。”
“那倒是。下回你来的时候要是需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前面的王杰希和喻文州也不再对话,安然地行走在静谧里。三月中的广州刚刚开始返潮,江水的湿气只觉得比平日里更加热烈。空气还是冷的,晚十点的沙面岛上已经没有什么游客,只有悬在三层楼高的黄灯仿佛复刻着煤气灯的历史感,庞大的游船影子从黑漆漆的江水上倾斜过来。
“队长,喻队,”许斌突然开口,“你们站那边去呗,我给你们照张相。”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异常普通的提案;最后还是喻文州推着王杰希走到了路灯底下,凑近了一点摆了个起码算是上镜的动作。
“队长你笑一下……啊,好好,就这样!”

拍完了喻文州走到他的位置:“我也帮你俩拍一张?”
许斌乐呵呵地把自己的Galaxy Note递到喻文州手里头。


第二天从G市登机的时候王杰希带头走在最前面,到了他们的那一片坐席,把背包放进行李架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吵吵闹闹的队员们往里挤,很快蔓延成一小片。
许斌站在机门外数人头,确定一个都没走丢之后,才跟在所有人后头走进机舱。
他们的区域就剩那么一个空座位了,在王杰希旁边。
他看看后面,年轻人们或者低声聊着天,或者阖上了眼皮开始休息。只有高英杰是看着这边的,但不知为什么,和他目光一对上,便马上躲开。
这是一个习惯性被空出的位置。许斌刚发现这个空座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点悲伤,也有过一点愤怒;但这个时间的他,却已经开始感谢这个空位还没被人占据。
“队长我坐这里了啊。”
也没等王杰希回答,他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系好安全带坐好,偷偷瞄王杰希一眼,发现他早早就把手机关了机,塞进口袋里,毯子拆开来覆在腿上,眼睛闭了起来。然后他又睁开眼,伸长手臂关掉了上方的射灯。
看见许斌眼睛瞄着他,他也望了过来。
“怎么了?”
许斌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他又犯着老毛病,觉得不急在这一时。
王杰希见他不说话,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他闭上眼,依旧试图入睡。
空姐走到旁边,合上行李架的盖子,站在通道里讲解安全须知。王杰希安静而放心地休息着,始终没有再把眼睛睁开。
“队长,”许斌忽然低声说,“过几周去T市比赛,我带你去古文化街转转,好不好?”
他们身边机舱悄悄变暗,飞机开始隆隆在跑道上行驶。
“好。”
王杰希的答声从身边传过来。他眼睛没睁,脸上照旧是那个洗练的,带点沉静的笑容。
许斌按捺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张昏黄路灯下的合照,他和王杰希两个人,刻意把脑袋凑得近了一点,两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柔和……在空姐最后一遍催促声中,手机屏幕熄灭,定格的脸沉没进了温柔的黑暗里。


距他们到T市比赛其实还有很久,一等就又是好几个月。
许斌在已经微草过完秋度完冬,三月末暖气也停了,忽然有一天出门就被糊了满脸的杨絮;樱花的锦簇也大团地爬到了树上,风开始变得暖而失去锐利。在尘霾里蛰伏着也度过了春,然后眼睁睁地就入了夏。五月一过,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
出发往T市之前他先给杨聪拨了个电话,请他帮忙订俱乐部旁边的协议酒店。一般微草往T市比赛都是当天晚上就返回的,并没有过夜的必要,三零一也就默认了不为微草准备房间;接到许斌电话,杨聪很是高兴了一下。
“怎么,周末要找我们玩?”
许斌的脸狠狠地红了一下,心中感到了背叛者的酸楚。
“……我约了王队,周六带他去古文化街玩……”
杨聪哈哈一笑。
“就知道。订几间啊?给王杰希订一间就行?”
“唔,给我也订一间吧,两间就行了。其它人当晚回B市。”
“你不回家住啊?”
“我家远啊,”许斌有点心虚,“这不是俱乐部门口的绿豆面煎饼,九点以后就没了吗……”
杨聪在那头乐得前仰后合:“不就一个煎饼吗,你是多没出息啊!”
“……周五晚上咱们还能一块吃夜宵啊!我都多久没吃烤串了你知道我在B市的日子多苦逼吗?”


夜宵时间许斌左思右想,还是把王杰希带去了。
王杰希看上去不像个爱吃大油烧烤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地摊不干净……比赛结束后许斌跟王杰希解释了半天:这家离三零一俱乐部两站公交车的摊子他们是老主顾了,现在天还不是太热估计出的摊也不是太多也没多少选择啦,要说味道有多么震古烁今吧那倒也不至于,但要说一流,肯定没有夸过头……他们吃夜宵一般都是来这儿,哎不过既然是地摊卫生问题总是难以避免的,不过吃了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见谁吃得不干净闹了病的……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没吃过烤串。”
许斌顿时觉着王杰希气场又出来了。
然后王杰希就跟着他们来了。这么一号人物在场,除了跟他挺熟的杨聪,三零一的年轻队员们也都挺有压力的;结果大家就看着王杰希熟练地叫了羊肉羊筋羊腰鸡心外加香菇和韭菜,看了看没有鱿鱼,好像还挺遗憾似的……末了他先拿了瓶可乐,打开时砰的一声。
三零一一群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一看这位是个练家子模样,顿时心生好感;正好这位大神也颇能引起人好奇,很快这帮人就一来二去,跟王杰希搭起话来。
许斌看着有点恍惚,觉着王杰希好像比平时还要更亲切一点。
“队长啊,你有没有觉着我们队长今天特别平易近人啊?”趁着王杰希起身去附近的商店里头找洗手间的时候,他问杨聪。
“什么你们队长我们队长的,”杨聪被他逗乐了,“王杰希不是一直都挺平易近人的吗?”
“哈?咱俩说的是一个王杰希吗?”
“你们看着他是个大神,我跟他可是一期出道的啊,”杨聪说,“我们几个都是夏休里就注册了,上比赛前在群里闲聊了一个多月的天呢。王杰希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叫他下本他也来,叫他pk他也来。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他厉害了,但是得等到正式出道以后,他跟那些已经成名的大神们都打过一场,我们才懂了他到底有多厉害。”
“那不会压力很大吗?”
“还行吧?毕竟大家都是新人啊,没人顾忌他什么。他是不怎么爱开玩笑,但是技术挺不错的,pk完了会帮我们一起复盘,性格也没啥不好,我们调侃他的长相他也不生气。我跟张伟赵杨复升都挺喜欢他的。”
“有意思,”许斌把手里的签子堆到一边。
“他后来是当队长了,可是我们几个也不差啊,我跟赵杨当队长就比他晚那么一点点。当了队长吧,我们有时候想在群里讨论点正经事,团队怎么带啊战队怎么培养新人啊,可是我跟赵杨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扯偏了,怎么也讨论不起来。复升不怎么爱发表观点,张伟就更别提了,一天到晚除了吐槽他家正副队也不用说别的了。就得等王杰希上来才能给我们拉回正经话题。他一说话吧,虽然有时候你觉着好像被泼了冷水似的,但是收获很大,我们都愿意听他说。”
“继续继续,”许斌干脆支起了下巴颌,表示自己八卦听得特别专心,“后来呢,他拿了两个冠军啊,你们就一点压力都没有?”
“怎么可能没压力,别人不拿我们比,我们自己心里可都明镜似的……”杨聪说,“可是后来,我跟你说啊,有一回我们几个都在,我给张伟推荐郭德纲的相声——他们Y省人不听这个——结果王杰希突然冒出来插了一句嘴,评论了一句这段不错!我们所有人都卧槽了你知道吗!赶紧拉了个讨论组在里头吐了一会儿槽……然后那个亲切感顿时就回来了,就觉着,王杰希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听相声吗,说不定也跟我们一样笑成傻逼呢……”
钱文举扯扯他袖子,示意王杰希回来了。杨聪就笑着闭了嘴。
“队长啊,”许斌瞪着王杰希,“你还听郭德纲呢?!”
王杰希听到这个话题也挺奇怪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我就只听过一期,有人给了现场票,我就去了。怎么了?”
许斌转头瞅着错愕的杨聪,哈哈哈哈几乎笑出眼泪来。


许斌一大早就跑出酒店去买煎饼。
招呼了熟悉的师傅,收获了一个惊愕而欣喜的欢迎,跟着就是绿豆面在黑色的煎铛上伴着嘶啦的声响铺开,小刷子反复抹了几道蒜蓉辣酱;饼身卷起来的时候,听见馃箅儿在里头发出咯啦的折断声响。
“乐得倍儿高兴啊,什么好事儿啊?”
许斌捧着两个硕大的煎饼站在酒店大堂里面,赶紧揪了揪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表情别看起来太过奇怪。
王杰希准点下来了,刚出电梯门就被许斌像献花一样递了一个热煎饼。手心里的温度顿时变得很烫。
“谢谢。闻着真香。”
许斌回以一个灿烂到不行的笑。


许斌又不由自主地走到王杰希后面去了。
王杰希不需要他导游,也不需要他讲解;来这条街之前,四周的地理他早就弄了个一清二楚。初夏早上九点过半,店铺才刚刚打开门摆出各色花花绿绿的礼样,红柱青墙外招出各色旗幡,两眼一看就觉得热闹非凡。
“啊,队长,那家是杨柳青的年画,里面有现场制作的……”
王杰希就走了进去。
然后在里面一站,就是一个小时。
店里的年画制作人分别进行着不同的工序,有在雕版的,有在刷墨的,也有在做最后的彩绘描笔的。王杰希站过去,每个都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许斌偷眼看他,知道他是真的专注,不像他自己看一会就要走神。
好不容易从年画坊子里出来,王杰希又被悬在高处的雀笼子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又是彩绘泥人,跟着又是站在高高戏台上的杂耍童子。
许斌心里悄悄地想,其实王杰希也是一样的人嘛,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走不动道。
太阳爬上了半天,人也渐渐地拥挤起来。
来这里的人,大多还是走马观花,在店门口的摊子上翻翻拣拣,或是一边眯眼躲着日光,一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上相。许斌从一家拥挤的小店里挤出来,拿着两瓶刚买的冰镇矿泉水,四处一张,见王杰希走到了稍微远处,正双手捧着一个风筝细细端详。
忽然间一个旅游团扯着黄旗走过,在拥挤的窄道上路过王杰希身侧。王杰希猝不及防地被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向前扑去;他马上把手上的风筝高高托起,生怕它碰到什么地方弄坏。
一下子他就稳住了身形。风筝又被他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信没有破损,才放回了原位。
跟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朝各个反向张望着。
许斌知道他在找自己。
一瞬间许斌忽然想起那次在G市,从沙面回到酒店之后,喻文州忽然发来微信和他聊天。说了两句许斌明白,喻文州到底还是为他的出现而感到奇怪;毕竟王杰希的周围看上去有那样厚的一层壳,仿佛你站到他身边去,也仍然有一道不可抗拒的距离间隔着。
“我也不是多明白他,我只是有观察人的习惯,所以也观察他。”喻文州对他说,“我们品味相近,偶尔会分享一些书和电影。但也仅止于此。早几年的时候,我们有几个职业选手在线上打桥牌。我试着跟他组搭档,但是失败了。毕竟我们还要做很多年的对手。他不想让我了解他,我也不想让他了解我……”
喻文州的声音柔和了一点儿,听上去像有着某种期待。
“我就觉得,到最后,不管了解他的会是谁,能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往前走的,也就只有你们而已。”
此刻我只希望这个人是我。
许斌朝王杰希走过去,觉得自己有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王杰希的目光也锁定到了他,眼神中便带了放心的安定,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琳琅满目的三十多个风筝上。
队长,我知道你很强,强大到并不觉得自己疲累。但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对,不知道为什么世界给弱者帮助和怜悯的时候,要把本应授予嘉奖的强者陷于孤独。
我也知道你很特别,特别到不寻求他人的理解,甚至心中根本不存这样的期望。但我相信着特别的人也有着普通的愿望和普通的情感,有一个愿意帮你陪你替你分担的人,你会过得更好。
“……队长!”
“嗯?”
许斌叫了一声,王杰希转过头来;许斌把凉丝丝的矿泉水瓶塞进他手中。
“给!”
“谢谢。”
王杰希是渴了,拧开盖子就要喝,却见许斌直直地盯着他。
“队长,……我……”
王杰希拿着农夫山泉的红盖子等着他,他却憋了半天,说不出那句话来。
明明是只懂得水到渠成的人,却非要这么一场心血来潮不可。根本不是自己的风格——许斌张着嘴舔着嘴里的后悔,脸红舌燥。
“……我——”
王杰希看着他笑了。
许斌憋得想哭出来的心,顿时被他这个笑给宽恕了。
真不愧是王杰希,什么都能做得好,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你不用勉强……什么时候能说出来了,再说就好。”
王杰希笑着说。
“反正,你一直都在旁边呢。”
许斌愣了一愣,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好像所有的风筝顺着暖风盘旋而起,所有的金雀被开门放飞,所有的旗帜忽地向空中招展。所有的元素,所有的光,初夏的空气里漂浮着的万物的精灵,都在这一个笑容的时间里,在心照不宣的温柔里,扶摇向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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