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
“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李华瞪大眼看着站在公车站牌下的楚云秀。她一身蕾丝黑长裙，穿高跟鞋的两只脚倒来倒去。
“噢！你来得正好，”楚云秀拉过李华的包翻找，“移动电源带了没？”
“带了！……昨天忘充了。”
“要你何用？”
“要不你拿我的看？海豚公主对吧？我这里也下了。”李华把ipad掏出来。
楚云秀颇为欣赏地瞥了他一眼，没接。
“算了。耳朵疼。”
他们一起站着等公车。楚云秀的鞋跟把马路牙子磕得嘎嘎响。
“今天怎么没开车啊？”李华好奇。公车这种慢速公共交通，楚云秀一般是不耐烦等的。
“累，懒得开。”
“大姨妈？”
“哦。对啊。到日子了。”
“我这里正好有红糖水，”李华又从包里掏出保温杯。
楚云秀又瞥他一眼。
“我们下一单是出机器猫吗？”
楚云秀穿过拥堵的通路，把自己丢进圆沙发里，平板接到充电器上，“今天你接电话。”
李华正在另一头烧开水。
“每天不都是我接电话吗？”
楚云秀没理他。
李华也没再说什么。
出差了三天回来，什么都扔在地上了。哥斯拉的皮萎蔫起来胡乱堆在一起，旁边的大楼模型几乎摆成了一个曼哈顿。一条丝带从日光灯管上垂下来。螺丝起子和黑胶带硌着脚，从饭店拿过来的小毛巾全都黑成了抹布。李华拎起一块布幕，下面竟然有一盆蕨类植物。
“鲁奕宁！人呐！”
鲁奕宁一张病怏怏的脸从后面探头。
“您有何吩咐啊华少。”
“你管做东西不管收拾啊？做完的不能先分批发出去？来来咱们整理一下。不要叫我华少，我嘴不碎。”
鲁奕宁噗地笑了出来。
“真是的，”李华抱怨，“老大你也真看得下去。”
房间另一头的楚云秀没应声。
李华望过去，只见她的身形深深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露出头顶一点黑色的发泽。是睡着了。
于是李华不再说话，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放轻了几分。
楚云秀一觉睡到中午，去完厕所吃外卖，仍旧滚进沙发里不动地方。
“老大，帮我拿下合同，归档。”
“不造在哪。”
“我还没说是哪份呢你就不造在哪？”
“哪份？”
“霸图11月那个。”
“不造在哪。”
“……我造，就在你旁边桌子上，那一沓废纸里面。”
楚云秀涂着宝蓝甲油的脚趾从长裙下冒出来，在桌上蹭来蹭去，把乱纸拨得更乱了。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手上的平板荧幕离开过。
“你懒到这份上了吗……”李华还是自己走了过来，“小心走光。”
他把楚云秀的脚从桌上搬下来，翻找合同，不一会就找到了。
“今天三点钟……”
“闭嘴闭嘴，等告白完，”楚云秀目不转睛。
李华撇撇嘴，给自己倒了杯水。
手机响起来，云秀看到苏沐橙的名字，才接起来。
“秀秀，下午三点哦！今天最后一天啦！”
“你不放心啊？不会迟到的。”
“可是现在已经两点啦……”
李华在旁边捏着把汗，不知道苏沐橙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
挂了电话，云秀把平板扔到一边，什么都没说。看来是没有。
“走，跟我去片场。”
“我去干啥？”
“开车。”云秀说，“回来的时候。”
云秀在城市快速路上，保时捷开得像带球连续过人一样。
四十公里下来李华一身汗，觉得自己气都虚了几分。
“老大，咱们下回早点出门行吗？”
楚云秀吸了一口滤嘴，把烟灰掸到窗外，一小口淡淡的烟气朝他脸上吹。
“惩罚你，叫你跟沐橙告状。”
一个急刹停稳，楚云秀掏出口红补了一抹，随即左脚迈出车门。
“我说不会迟到，就不会迟到的。”
李华在车里多坐了一分钟，默默把楚云秀的酷炫在心里回味了一遍。
“哟，叶导！”是李华先开口打招呼，“片场不是禁烟嘛！”
“瞎说，一切听导演的。”叶修烟还在嘴里，口齿不清。
“别跟叶修说话，会长口疮，”楚云秀径直绕过叶修，“沐橙。”
走上来的苏沐橙和她一个拥抱。
“有烟味呀秀秀。上次不是说戒了？”
“嗯，上次是戒了。”
苏沐橙眯起眼睛笑，看看叶修，看看她。
“你俩真是半斤八两。”
“谁说的，我可没假惺惺地说过要戒烟，”叶修插嘴。
“谁要跟这个虚胖子半斤八两。”云秀针锋相对。
“哎呀哎呀。”苏沐橙还是笑眯眯的，“秀秀咱们赶紧的，干完活你陪我聊天。”
楚云秀不置可否，跟着苏沐橙往场里走。
试假发的时候，她看见了这次跟苏沐橙对手戏的王杰希。他靠在一会要用作特技表演的车边上，一双大小眼静静地看着他。
楚云秀被他看得发毛，随手从服饰架上揪了一顶帽子，挡住脸。
“好了，没问题。放心开吧。”
肖时钦终于检查完了，冲云秀挥动了一下手中银色的扳手。
已经换好紧身衣服、戴好橙色假发的楚云秀点点头，坐进驾驶位，“谢谢。”
关车门的时候她听见外面叶修的声音：“原来她会说谢谢啊？”
……和肖时钦的回答：“不对你说而已。”
要出的镜头很简单，一个飞跃，再两个长距漂移。云秀跑了一圈，车的性能很好，加速流畅，刹车脆生，离合有种绵绵的弹性，信得过的肖时钦出品。她觉得没问题了，在坡道前停下，熄了火，摇下窗遥遥挥手示意。
叶修在那边吩咐了下去什么。所有机位和烟火效果迅速就绪，消防急救等等应急准备懒懒地凑了过来。等着他们的几分钟时间里，楚云秀重新梳理了假发，戴上头盔，侧面照了照镜子，看自己的剪影是不是像沐橙。
叶修那边给出OK手势后，她把车窗摇了上来。
隔着墨色的玻璃，她看到人群站得远远的，成参参落落的一排，对自己指指点点。片场外围的工棚顶上，也有人爬上去看热闹。做了十年的特技替身，圈内女性一枝独秀，早就习惯了被围观。但唯独不习惯围观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苏沐橙。
那个苏沐橙，嘴上和叶修说着话，眼睛却关切地朝云秀的车望过来。
云秀一时觉得很累。睁眼一抹黑，闭眼一片白。
她想象着车和自己一起摔出坡道的样子。车翻了过来，玻璃碎了一地，自己被气囊挤压在底部，拖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疯跑过来的苏沐橙，视野一片橙红。
想到这里她重新补了补口红的颜色，将引擎发动。
银白的车在轰鸣中腾起，划出一道蒸汽飞机般的白烟。
安全停稳时，苏沐橙在车窗边出现了。
“真棒。”她笑着，“谢谢你，秀秀。接下来交给我吧。”
她眨眨眼，一甩头发走开。
跟着李华打开了车门。
“欢迎老大又一次凯旋，”李华伸着手，想搀她下来。
然而看清楚云秀头盔下的脸时，李华吓了一大跳。
“别看我，”她疲惫地，发出细微的声音，“肯定惨白得难看。”
楚云秀换下衣服，回到片场旁边。苏沐橙还在场里。叶修走下来，坐到了楚云秀旁边的椅子上。
“叶导怎么不下场指导？”
“王杰希不用指导。反正他也不照本子演。”
他没提苏沐橙。
故意的吧？云秀想。
“那你换个位子，我不喜欢坐你旁边。”
“你是不是讨厌我啊？”叶修摸了烟出来，递了一根给楚云秀。
“谁不讨厌你啊？”
“嘴上说的多，心里讨厌哥的人可没几个。”
“那算我一个。”云秀掏火机，给自己点烟。
叶修摆好了姿势凑近，结果云秀点完，就把火机塞回口袋，站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讨厌你。”
“嗯。”叶修叼着那支没点的烟，“我有点懂。就像打游戏的时候，掉了一件战法的极品装备，却被一个乱七八糟的人捡走穿到了身上。可是明明你是个元素法师，你自己也不能穿。”
楚云秀噗嗤笑了。
“你这么明白，我真的要开始讨厌你了。”
云秀像早知道李华躲在墙角后面似的，把车钥匙朝他丢了过去。
“走，”她干脆地说，“回去了。”
李华有点诧异。
“你不是答应了苏沐橙晚点陪她？”
楚云秀狠狠吸了一口。烟头剧烈地亮起来，映得她的脸愈发黑暗。
“我没有答应她。”她说，“但你说过要开车送我回去。”
李华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他回去的时候开车，这话明明是楚云秀说的。
他浅浅地笑了。
行到路口，副驾驶座上的楚云秀忽然伸手过来，猛打了一下方向盘。
“……喂喂喂喂喂！！”
李华又一身惊汗。
“我迷迷糊糊的，差点走过了。走，喝酒去，右拐。”
“喝酒？”李华把弯平滑地转完，“我还要开车送你回家啊老大？”
“你喝果汁，我喝酒。”
“你，大姨妈还喝酒？”
嘴上带着反对的意思，李华心里却已经想到了六个小时之后的场景。烂醉的楚云秀，苦笑着背着她上楼的副手，落锁的房门，和……又一次退缩离去的自己。
“骗你的。”
“啊？”
“大姨妈是骗你的。”她伸手从额前向后捋头发，“我只是累。我跟你说，人总是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装酷炫，但维持酷炫的样子真的很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链子。劝你还是不要装比较好。”
“我可没有。”
李华稳稳地开着车，转过头冲她笑了一笑，牙都露出来了。
“……我知道。”
云秀舒服地向后靠过去，闭上了眼。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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