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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白|ALL] 宛若烟火 [1-16]

场景剧:宛若烟火。全人物,绝对主线恋白。台词少废话多,寂寥风。
 
「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红?」
「当然是被狗血泼多了……」
 
一:牵扯我,走进记忆。
 
朽木白哉走进真央高中的时候,霎时间一片寂静可以听见樱花飘落。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百米长路上,熙熙攘攘百余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有除了万年惊艳之外的表情。被五路莹白分开的柔软黑发覆在挺直的肩上,他的嘴角平而略向下,没有聚焦的眼眸中不自觉流出暮春时尽的悲伤神情,身上散发出不可详述的冰雪的气息,很凉甚至于很冷,若能以舌尖轻触,想必会有些刺痛,化不入干渴的喉咙。
朽木白哉的目光始终保持偏下直线朝向地面,脚步轻稳,黑发微微离背翩跹。
 
朽木白哉的背影穿越红尘消失在白色教学楼中。
 
阿散井恋次走进真央高中的时候,那延续未已的静谧气氛让他繁琐的眉拧了一拧。走着走着四围开始有穿破寂静扯起嗓子的招呼声,恋次就以夸张的动作挥起修长手臂跟每一个熟悉的面容道早,披散的血红长发宛若妖灵,岁月仿佛伸一长爪烙得他眉上纠结刺青。咯铛咯铛鞋底不知道什么硬块击打着路面石青。
阿散井恋次的目光始终游离向天乱如飞鸟,脚步浮躁,背后燃烧。
 
阿散井恋次步伐很大走得很快,在楼梯上赶上了朽木白哉。二人相差半层,白哉在上而恋次在下。所以一个仰面一个低垂,在这里第一次碰在了一起,两双冰冷而炽热的眼睛。
 
「好凉。」
恋次看见的是白哉的下颌。
「好辣。」
白哉看见的是恋次的额发。
 
二人初见之时便这样奠定了之后数日月年中唱不昏弹不滥的人生基调。
 
很久之后白哉想,如果自己稍迟而恋次稍早,那么是不是一俯一仰的这两方眼神就不能相遇,这世界就能够太平。
 
很久之后毕竟还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我们关心的还是那时的楼梯上发生的故事。事实就是——一年六组的阿散井恋次同学一步三阶噌噌而上,一年六组的朽木白哉同学一迈一级缓缓而行。于是在刚好楼梯转角的地方,两个人擦身而过。
 
耀眼的白光从楼梯间洞开的门里倾泻而淹没一切。
 
于千万洪流间穿行,千万人陌生,唯独一个人心动。
 
二:挡也挡不住说也说不清,辩解,又缺乏感情。
 
浮生千千万,江湖岁月逼人。虽然开场空寂而颜色凄美仿佛下一秒就可以顺承一幅浪漫的拥吻,虽然你我他他都知道这是写给那两个人的故事,但是若永远只有两个人,也就不称为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过早就开始凉爽的秋季,冷风灌进靠窗的朽木白哉领口让他不自觉地将那端正的眉蹙了一蹙。熟睡的雏森桃头顶上乳白发箍一颤一颤,左边的书堆从下到上是物理教材、日记本、动感新势力、海边的卡夫卡,一本庞大的国文书盖在最顶上,书里还夹杂着八月新售同人本有些皱折的一边。雏森喜欢绿茶冰淇淋和韩式乌冬面,也喜欢就着腌酱菜颤巍巍地一点点啃掉下了好大决心才挪下传送带的金黄盘寿司。她的旁边是好好先生凌濑川弓亲,——「喂,」斑目一角说,「如果你不是这种变态自恋狂,睡觉前不总是扯下自己的假睫毛看一看,我也不会总叫你好女子先生。」——凌濑川笑起来艰难而神经质,如同一只被痰噎住的火车头。他从来不会脸红,即使是面对着夕阳的时候。隔一个位置始终盯着雏森看的金黄发黑眼圈男孩是吉良井鹤,兴趣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以一种其实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的姿势摆弄一把复古弹弓。还有他会把课本上所有封闭的图形里面涂黑,如果是圆形那么偶尔中间还会画上一条弧线,除了很像桃子之外,也很像人身上某个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部分。吉良的后面是可怕的女人碎蜂,平日面瘫程度直逼女版朽木白哉,会在书本上沿的空白处画各种车标,最常画的是三菱和马自达,画好了但是从来都掖着不给人看的是标致。喜欢的东西是车和猫,讨厌的东西是堵车和狗。再后面是一只超没存在感习惯担惊受怕的看起来很大的虎彻勇音,——我说的不是胸部,她真的身材很高大,——过早地就拥有了确定的梦想以至于把各种花鸟鱼虫塞在课桌里用剃须刀片解剖,至今剖过的最大的动物就是在花鸟市上买来的鱼虫。勇音的旁边是闷头宅男桧佐木修兵,追L团追得缺魂撂吊,饭TETSU69饭到自己毁容,一放学立马飙回宿舍俩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二手纯平显示器冲泡面啃调料包,一有啥新曲发售的风吹草动,夜晚的高中宿舍楼就能听到一声干干净净而饱含狂野的嚎叫声。
 
啊啊~我喘口气先。
 
这一大段要完全看下来真够费劲的,更主要的是彻底颠覆了这套剧第一场奠定的狗血气氛。比别人迟了五个月来到真央的朽木白哉入学已经半个月——当此之时,正是下午的最后一堂自修课时间。雏森梦遗着,啊不不,是梦呓着,弓亲努力向后拉扯自己的耳廓想制造一个精灵尖角,吉良正把英语课本上插图小人的眼睛涂红,修兵若有所思地皱紧眉不时一擤鼻涕……而上面那一大段唯二没有提到的男主角阿散井恋次和龙套斑目一角,此刻正各自埋在自己的书堆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绊着嘴架。
 
「喂,恋次,你这行字写得大便吧啦的。」
「……」
「喂,恋次?」
「不抄拉倒。」
「每次我都觉着抄你数学作业还不如我自己做。」
「不抄拉倒。」
「我说你抄作业的时候能不能不这么阴风惨惨,再往脑袋上扣几块年糕你就跟朽木白哉似的了。」
「谁阴风惨惨了?我说你别以为自己挑完了眉毛瞪完了眼还能有头发一根根往上翘,你当你是更木剑八呀。」
「更木剑八咋了?更木剑八是我心中偶像!」
「那朽木白哉就是我梦中情人!」
 
呵呵,很好很好,大家入戏真快呀。
 
三:还有很遥远很遥远。
 
十一月的真央高中飘满枯黄的希冀,半空中听不见的铃声铮铮响起,落在地上的寒风将已干瘪的树叶撕碎。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操场,只有一个人影在那里顺着风的方向跑去。
 
真央高中是慈善学校,只要通过严格的家庭情况检查,学生们上学可以不收一分学费,还可以住在学校的双人宿舍里,成绩很优秀的还会有一笔奖金。
听起来真好。可是那家庭收入要求又实在是严苛得无法想像,所以实际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根本没有了家的孩子们。
 
「我也想有个你那样的哥哥……被有钱的人家收养,还总会偷偷给你买东西,」志波空鹤帮碎蜂拎着大小包食物衣物走进宿舍楼,「我哥那种人,死也不会有人家要他。」
碎蜂有些无神地望望他,空鹤也看不出那眼眸里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你永远不会有那种——和自己的哥哥不熟的感觉,」碎蜂很淡定地说,「你不会在他坐进车里离开时候,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所以真央高中没有什么社团活动,下午放学很早,鼓励外出打工。虽然食堂的饭菜很差很便宜,学校外不远就有各种足够生活的二手市场,虽然开销很少很少就算颠沛流离也不过如此,但孩子们还是得挣出自己的生活费,在节日的时候互相嘲笑对方的廉价礼物,脸上却嘻哈哈一副相濡以沫的笑容。
 
活下去的代价……真的很大。
 
所以放学了之后,学校里马上就哗啦啦人声散尽。腰肢扭动在炫眼的霓虹灯,汗水滴落在坑洼的洋灰地,几张足以生存不足以成长的钞票握在手里,脸上早就没有任何喜悦甚至欣然的表情,眉头的结根本不加拆解,挂着洗不掉的一脸疲劳和困苦,踏上的甚至也不是回家的路。
 
这时候的校园里总是空寂。
 
有些灰暗的晚风吹起跑道上散乱的红长发,刮起一个塑料袋敷上他的足踝,随即被那显得有些烦躁的脚一踢又落回风里。而坐在三楼教室窗前的朽木白哉,仿佛穿越在不同的时空中,眉目低垂将书本收拾好,在忽然冷起来的空气中不易察觉地缩了缩肩。接着细白的手指持起柔滑的织料,修长脖颈绕上纯白的围巾。无声地推开教室门,再咣啷一声轻响,自己便行走在空寂的走廊和被玻璃窗投成一格格的夕阳光晕里。
 
我们悲哀地目送黑发美人的倾城背影消失在同样被夕阳染透了的校门口,万众期待的相遇相送相知相爱的狗血情节却一个也没有发生。我们甚至和这十一月秋风一样悲凉地发现,三个月已经快要接近尽头,而我们的男主角朽木白哉和男主角阿散井恋次,傍晚时分只有这两人在同一个空荡荡的校园里,却一个沉默一个缄口,一个在残阳中一个在楼影下,万水千山,甚至找不上一个搭话的借口。
 
四:狭隘的街巷夹瘦了庞大的记忆。
 
其实那句整个校园里只有恋白两个人根本就是胡扯,但是另外一个窝在609号宿舍里的闷头男绝对可以被完全忽略。
桧佐木修兵也算是宅男中极品,一张俊俏的削尖脸声线也浑厚迷人,稍微有点儿恋声的这小子天天美得不行没事会录录自己的歌或者自己写个剧本念念drama,再拿很久以前80万像素摄像头拍的照片自己ps加个框做张封皮。这都是小打小闹,最要命的是桧佐木修兵迷恋L团已经到了人神合一的地步,我们就举一个像恋次的眼珠那么小的例子。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就是5月30日那天半夜十一点半,修哥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听TOKYO FM广播节目ENTERMAX录音,一开场的时候L团团长兼贝斯手Tetsu迟到。主唱Hyde和主持人如下对话。
 
「hydeです」
 
「てちゅでしゅ」
 
哎? 不太对?
てちゅ今天也来了吗?
てちゅ怎么了?
てちゅ应该是迟到了吧?
てちゅ正在赶过来……
てちゅ!
てっちぁん~~~
 
于是Hyde和主持人争相叫着てちゅ的场面啊哟哟一时气氛甜到要死,——就在这当口,自打工的蛋糕店回来已饱受半日摧残的小吉良纤纤手颤巍巍扶上门把……接着就听见在てちゅてちゅ的叫声中间混入了什么声音。
 
てちゅ
てちゅ~~
てっちぁん~~~~~
 
当小西克幸逼着嗓子凑近游佐浩二……
请想像学市丸银腔调说话的桧佐木修兵。
 
捏着心爱弹弓的小吉良手手扶门把瑟瑟发抖。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市丸银或朽木露琪亚是谁,但是吉良瞬间就体会到了那个曾出现在著名狗血漫画中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瞪若铜铃的眼镜蛇脸上刻着69,咝咝吐着信子,拐着诡异的て字形由后背蜿蜒着绕上脖颈……
吉良一声惨叫扭头冲进斜对面只住了一个人的606室。
 
最后稍微补充一句,修哥的收入来源是日拍上的Abysmal Life L' - Syuhei's小店,简写为ALL修小店,专卖L团浩如烟海的周边,店已开了三年在同类当中也算老字号,每个月修哥干蹲屋里宅死不出门也有一笔不错的收入。
 
五:你去涌动自己的情潮,怎会有他人知道。
 
双人间606室住的那一个人当然就是我们的小恋同学­——这一点看房间号就知道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来自铁哥们们理由千奇百怪的一夜借住。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吉良被修兵吓得不敢回自己屋,还有比如弓亲说一角换季的时候总会有脚气,一角嫌弓亲新的假睫毛颜色跟自己的眼影犯冲,隔壁班的更木剑八觉得自己的漩涡新发型太丑自己一看见就发怒非得先在没有镜子的606室缓和一晚上情绪,大一个年级的志波海燕非嚷嚷着对面女生宿舍偷拍他的镜头的闪光灯晃得他睡不着觉……最要命的是有时候隔壁班松本乱菊喝醉酒回不去女生楼,也给扔到小恋屋里那张空床上来。
未成年么还不能喝酒么?有谁会去管他们。
若是有人管,那便好了。
 
而恋次尤其害怕海燕来借住——因为那往往意味着他得被八卦新闻腻歪一晚上,而八卦的主角从来都只是他海燕本人。
「我觉得晃得你睡不着觉的是红外瞄准器……」恋次吐糟的时候额头黑线根根分明,觉得这自称少女杀手的家伙根本就只能使少女们心中产生雇杀手的念头。
……可是这一学期就很奇怪。海燕偶尔晚上会来看他扔下一两罐啤酒或者百事可乐,但是来了也只关照一下他的生理和收入情况屁股也不沾椅子就走,再也不曾有过絮絮叨叨他整整一幢楼女后宫的时候。
 
偶尔会有两个人一起跑过来蹭床的时候,小恋就毫不怜悯地瞪回那俩人湿润而哀怨的眼神,一声大吼:
「要命了——别想让我住到你们那儿去!都给我滚回自己屋!」
然后就再满脸黑线地看着那俩人委委屈屈在房门口石头剪刀布。
 
可是十一月底606屋里真的搬进了新房客,事情的缘起是某人受到了侵犯而不得不逃难。——请不要激动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这一场侵犯时长不过五分钟,整个描述下来就是这样:
 
那天修兵可能是因为睡前吼得太过疲劳,睡得很早。也就一点左右。吉良一直以来的习惯是在两点半左右进入熟睡,所以那时他感觉到苍白的小台灯被按灭,然后就是修兵钻进被子,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过了十分钟,什么东西蹦咚一声落在地上。
 
又过了十分钟一只爪子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吉良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
不愧是小吉良喊起啊来不仅音量很憋屈,而且后面的标点也是「~」而不是「!」。即使纯良温婉如吉良君也知道伸向腰部的手意味着什么,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缩进床角抓起枕边心爱的小弹弓就瞄准了那只咸猪手。
可是床沿上又颤颤巍巍探出来一颗咸猪头。
「て……て……」
 
「……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用侘助了……!咻……咻!」
吉良把弹弓皮绳拉得满满,嗖一下子放开,嘴里很配合地发出假想弹丸划过空气的声音。
 
可是整个咸猪身都已蹭上床来眼看一翻身就能把自己压在底下……
 
十秒钟后恋次被暴风骤雨砸门声吵醒,一开门看见的脸极度扭曲。
「不……不好了,……修兵他发发发发——发育了!」
狭长的眼睛瞪成了椭圆。
「要命啊!他前天找我借钢圈是为了自己做胸罩?那时候看着还平得很,才过了这么两天就有杯了?」
 
黑眼圈金发少年欲哭无泪。
「不,我是想说……他发情了……」
「这才对劲嘛!——」
 
六:白天不懂夜的黑。
 
虽然多了一个人,606室仍然显得寂寥而空洞。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吉良的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恋次,我以后就住你这里吧……」
「好啊,省着每天换人了。」
 
「不管修兵没事么?」
「没事,管他呢。我刚才去看过了,他那不叫发情叫发骚。……嗨,他到底怎么回事?」
「大概是因为L团新LIVE吧,名字叫再燃欲火……」
「要命了怎么叫这种名字。」
「呃,其实叫再燃心火啦……」
 
「最近码头那边总有人找碴,剑八一角他们别出什么岔子就好。」
「这倒提醒我了。我留在这边不出去,你离得近,中休的时候多过去看看吧,要是有事马上打电话叫我。」
「当然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吉良的声音更显得闷闷的。
「雏森……今天没来。」
「啊啊,她请病假了吧。」
「我知道,一进冬天她就犯胃病,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小时候吃雪球落下的毛病……」恋次轻轻摇摇头,把眼睛焦距放在无穷远。什么也侵不入黑暗。
「谁知道呢,她一个女孩子……早知道我就捂化了再让她吃……」
有些窒息的沉寂。
「——嗨,别多想了,明天去看看她吧。」
「你……跟我一块去吧。」
「没问题。放学了我跟你一块去店里请假。」
 
吉良叹出一声长息,苦涩的笑容被掖进棉被里。
「你去的话,她会好得快一点……」
 
「什么?」
「没什么,睡吧。」
 
七:寂寞熬出头,还有没有心情逃走。
 
惦念的事总是说不得,说不得,否则怕就要一语成谶了。
 
四天之后下午放学,恋次刚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有一单生意要准备,那已沉默了几个地质纪的走廊里的电话铃就突兀地震天响起,躁动的心脏一下子就被绞得死紧。
 
「我是阿散井。吉良?怎么回事?」
「放心,没什么大碍,他们跑到了学校门口来堵人,已经打完了……」吉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些微的颤抖,「碎蜂来得很是时候,就一角的腿划了道口子,别人都没什么事……他们现在在教学楼一楼男厕所,我在学校门口电话亭。我们都得去工作了,你过来接他回宿舍吧?」
「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恋次就冲下六楼。一切如白昼般明朗。一角又怎么会需要人接,恋次明白……他的任务只是拦住他不让他再跑到码头去工作。
 
和一角碰上头的时候他已经拄着一根拆掉了拖把头的长木柄走完了一小半路程。大腿上的伤口已经用外裤撕成的布条缠好,十一月底的冷风渗进青灰色的布条接缝,所有的凄清混合在一起,中心一片是血迹干涸的深红。刀口大概长有二十厘米。恋次望着那血迹,已脱离机体死亡的红色一直逼进瞳孔。
他心下了然。白昼般明朗。一角自己必定也明白的很——伤成这样,不仅今天去不了班上,恐怕这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也要丢掉了。没有硬撑,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啊呀呀,我个大便吧啦的真丢人,自己打不赢架还得靠女人拦场。」一角说着露出个很Q的表情,冬天的午后白热的阳光颇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脑门上一闪。恋次就哈哈大笑,把他手臂架在自己肩上。
「你要是能跟碎蜂一样空手道二段,也就跟她似的开班教课了。」
「说起来,今年圣诞节叫她也过来吧。」
「那当然,要是你到时候能跳跳脚舞就更好了……」
他忽然停步,手搭凉棚仰起头望了一眼。天空湛蓝。他长吸一口气:
「修兵!!!!!!!!!!!!」
 
这一大吼预兆全无,震得一角像被猛砸了一锤的音叉。六楼的窗户哗啦一开,黑发刺猬头脑袋探身一望,只一秒钟窗户又哗啦合上。
 
69男出现在楼门口,关键时刻一点也没含糊快得就像不是跑下来而是掉下来的。可是掉到楼口,修兵站住了。他们顺着修兵的目光看,越过一角没有丝毫障碍的脑袋,明显可见静灵市所有黑气所有阴云已集中在女生楼四楼一个看上去很像炮口的窗口,滚滚黑烟中依稀可见一张已经完全黑化的女子的脸。
冰冷的皮鞭声抽响在每个人心里。
 
「喂,恋次,这个星期六的聚会你好自为之吧……」
「啊?」
「这个时间……你把乱菊吵醒了……」
 
……
 
「喂?」
「喂喂?恋次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喂!」
 
「要命了呀……」
他的视线从窗口的乱菊游移,只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他仰着头,雷光坼地般地,看见了什么。
 
那自跳宕的血红长发下迸射的目光忽然嚣张扬起。许多日子不曾招展的犀利自深红瞳孔里射出,钉进一个遥远而纠缠的传说里。
 
——然而这一战平手。那远处楼影中迸射出的同样的犀利已穿越迢迢,跨过了所有别人一辈子也走不掉的距离,无法抵御地把自己全身贯透。
 
「修哥,咱俩把一角抬上去。快。」
「啊。」
「啊?啊啊谁要你们抬了?不不行放我下来——」
 
三分钟后炎烈的妖灵再度出现在水泥楼宇的尽头,放开禁锢的双脚开始奔跑。
 
快一些吧。再跑快一些。让燎原火焰从你的发稍燃起,摧枯拉朽,焦野烬城,让日月沉昏鬼神哭啸,让心智被撕裂的悲哀、肢体被切割的痛苦、灵魂被剥离的死灭和相爱而不相聚的万劫难复,在你掀起的这牵扯了一生的变乱里,统统都烧死而成就一片全新的大地。
 
八:我们不要再等待,等待是种伤害。
 
喉结细微地一颤,朽木白哉把凉茶咽进干渴的喉咙里。清晨的茶水已然冰冷,一眼望去泛着青绿的微光。白哉一激灵,一阵谁也看不见的颤抖从身体深处涌起。怕冷得过分的体质,刚入秋就已经没办法离开那轻暖的围巾,白哉伸出手来轻轻牵扯让它在颈间纠缠得更紧,随即用手抚平上面几个细微的皱褶。
 
只需要不经意的一眼望过去,不用特意思考或是求证,所有人都会明白朽木白哉是不同的。盖子上有浮雕暗纹的香陶小杯,摔在地上也不会溅出墨水的钢笔,平整的衣摆,笔直的领带,冷寂如三深秋深邃的瞳眸,一投足一举手,仿佛已经这样孤独地、一个人走过无数的三深秋。擦肩而过的人第一眼惊艳第二眼喟叹,而第三眼往往就怀上怜悯,想如你这般超然不群的少年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混在这样的一群人里面。
 
可是白哉对那些眼神从不应对,更是有些鄙夷地看待那些怜悯。
他更习惯于一个人呆坐着——后背挺直,显得有些耐不住寒冷似的,双肩略嫌僵硬,一页页翻过当时绝没有别人能看懂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手指尖在草稿纸上一圈圈勾画不曾存在过的翩然图案,开出不可比拟的绚烂花纹。课堂上,有时,和低廉的薪水水平相称的数学老师有理不清的题目,只需唤一声朽木白哉,他便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以没有声息的步伐穿越众生走向黑板;执粉笔的右手抬起的时候外衣袖管会稍稍滑下,露出系好扣子、衬衫袖口绷紧的,有些细瘦但一望便是坚实的手腕。
 
他被满堂沉寂的同学们呆滞仰望着——那些孩子们,袖口扣子还完好的,已经没有几个。
 
白哉放学之后不去任何地方,桌上只留一本薄书,稍稍下视使睫毛凝成完美仪态。而那不是心无旁骛的年纪,亦不是能心无旁骛的周遭——往往一扭头,就能透过玻璃看见一个红头发烦躁得坐不住似的在土砾飞扬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奔跑,有时离得近,就能像坐在节日的四喜火锅前一般,目见他身周因炙热而扭曲的空气。
 
人若是不曾见到过滚烫的天火,又怎会想得到要去钻木来取求温热。
 
——朽木白哉看见了。
 
于是那一日,他们都看见了。
 
他从一个遥远的传说中收回眼神,怔然许久,抬起手轻轻把所有书本放进课桌里。咣当一声震响,白哉看着个高挑而并不细瘦的少年敞着衣襟撞进教室。
「嗨,朽木。还没走?」
「嗯。」
 
不出所料的开头。
 
「每天都这么晚才回去?」
「嗯。」
 
没有意外的过渡。
 
「早知道我就每天找你来打篮球。」
 
……让人不是很期待的结尾……。
 
——然后这个莫名其妙的红头发小子咧开嘴一看就很没心没肺地笑了,接下来就很响亮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要命了,哪有球啊。嗨,你有没有?」
 
白哉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已沉睡千年未曾言语,或者可以把一切都归罪给这过早就开端的冬寒。唇舌都有些滞涩。——这个人说了些什么。而我满目鲜红。夕阳忽然间迸射了黄光模糊着两个人的轮廓,白哉一张嘴空气里倒挂的所有冰晶全被吸进少许温热的口腔深处。
 
「……你剪头发的时候,会流血么?」
 
什么?
 
什么问题啊这是!
 
「啊——啊,没有就算了。反正我也好久没打球了都快忘了。」
恋次耸了耸肩似乎是完全没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然后根本不需要转折语气就已恢复到含糊而轻快:
「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啊。这么长时间了,我都从来没听过。」
「我平时难道没说过话么……」
「说过啊,如果「嗯」也算的话。」
 
没办法脱口而出的敬语,黑得看不见手指的玄关,死寂的茶道室,气氛压抑的神位前不流一滴眼泪的祭拜。白哉很努力地回想,回想自己。记忆里似乎有琴音、呼喝、唱诗,有自己并不熟悉的闹市的嘈杂,唯独没有自己说话的语气。
 
「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很像你,凉凉的。」
红头发笑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停顿之后——
「啊啊要命了我的生意啊啊啊!——」
 
好好的说着话忽然全无预兆变了吼叫,恋次撇出一个非常扭曲很像是憋不住笑的表情。「赶时间,先走了。明天见。」
 
白哉有些恍惚,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怎生变故。他闯进来,喊了两嗓子,就这么走了。
他闯进来……
闯进来了。
 
红头发连蹦带跳颠出门去,走廊里传来一阵叽哩咣啷的声音。那时生平第一遭,在不会有任何人听见的前提下,朽木白哉薄唇微启吐出字句。
「明天见。」
 
九:——血。
 
连跑带冲的下了楼的时候心里忽然被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觉填满。恋次忽然觉得新粉刷过的白墙白得让人窒息,在自己的奔跑中像空白胶片一样后退,夹杂着老旧电影中闪烁的黑色污渍。——从来没有一个人拥有恋次这么高的体温,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敞开衣襟在一月中奔跑,冰风肆虐过他的皮肤,却留不下一丝痕迹——可这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浑身浸透了三深秋的寒意。打了一个哆嗦,他凉透了。
 
这与白哉无关,这时那个人还立于他生活之外。恋次发誓自己跳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纯然是感觉到了走廊尽头那股森然的阴气。
所以他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去,听到自己脖子转动不灵活地发出吱嘎的响声。照进走廊的残阳光随着视线的放远而一步步消逝,终于在走廊的尽头成为一片阴暗。
 
有血。
 
着了魔似的牵动着身体靠了过去。教学楼一楼的男厕所。门口是一滩血。
 
拐过弯去,将断未断和那片黑幽的血痕连接着的,有一滴、两滴。门上也有。走进门去,昏黑的光笼罩下的洗手台上也有,台边肮脏布满猥亵图案的灰墙上也有,什么都没有的地上也有。
那一刹那眼底深红。
 
血。血。血。血。血。
便池棕黄色的水渍中间有,两米二高度如囚窗般的气口下沿有,水龙头里还在汩汩地向下流。由管道的裂缝向外渗出去,漫出下水道的沟渠,混杂着污秽,够上自己脚踝,只需一息间就将这血水间渺小的自己吞没。
 
恋次别过头,霎时间只想呕吐。
 
这些血,原本在那个人的血管里,好端端地笑着闹着向前奔去。而忽然锋刃划开那个人晒得黑黄的健康的皮肤,血涌出刀口……那二十厘米长得吓人、自己刻意试图去忽略的刀口。他看到一角时那个人笑得似乎浑然未觉,于是自己笑着似乎也浑然未觉,玩笑的口气期待今年圣诞看到他那已经重复了十年的跳脚舞。
 
可是不刻意忽略,又能怎么样呢。有谁会去补偿……有谁会因为他流了血,就放他稍事休息呢。
恋次攥了拳头,往宿舍跑。
怀着悲伤的语调安慰伤者,不可能,没有必要。「看你这小子鹾的!」最多,也就是这么一句。
最多。
 
十:穿越彩虹还有你伸向我的单手。
 
晚上。恋次睁着狭长眼缝瞪进光明侵不入的黑夜里。
 
「……喂,井鹤。」
「是,您稍等,哈根达斯两位马上就来……」
声音含糊而不带神智。
 
恋次瞥了一眼呼吸均匀熟睡的金发少年,一翻身下床出宿舍梆梆敲响斜对面609。花了一分钟艰难地穿越满地堆积物来到门口的闷头69宅男拉住门把一拽,门撞上了门后碟片装得半满的箱子咣的一声。红头发一侧身闪进屋里,修兵颇有深意似的望了他一眼,转身坐回那泛着白晕的显示器前头。
 
「修哥……」
 
很安静,只有主机箱风扇嗡嗡在转。
 
「喂喂?」
「——少腻歪,有话快说。」
 
可是明明有话也没快说。风扇的嗡嗡声听起来更响了。
 
「我今天看见血了……」
「咋了?看见血你就咯噔一下晕那儿了?」修兵扭头望望他,那红头发正垂下来遮着脸。「然后被乱菊撞见,她笑得打滚说怎么你十三岁那年就见过她卫生巾了,怎么现在才发生这种阳痿一样的反应?」
红头发还是垂下来遮着脸,笑都没笑一声。修兵鼻孔里哼地一出气,踢开椅子站起来抓住恋次的肩。
 
「要命了~~!你才阳痿呢~~!」
恋次惊愕地猛一抬头,望着眼前的69男由于站得过近而身形在白光晕背景下轰然膨胀,虎着个嗓子用怪腔怪调学自己的口头禅说话。
「看我干嘛?你不是就应该这么说么?我说话损你你不是就该马上吼回来么?干啥都要命要命的,见个血咋了见个血会死人啊,大秋天的见点红,又暖和又喜庆。——赶紧回屋睡觉去睡不着也别在我这儿腻歪,我这屋已经成货房了没地方戳你这大长衣服架子。回去回去回去!」
 
修兵就半推半拽地把细长个子红头发搡到了门外去,正要关门恋次胳膊一挡卡住门缝。
「修哥,你不发情的时候人还是很好的。」
「……滚蛋!」
 
恋次被关进黑漆漆的楼道。推开半掩的606室门时候吉良被半夜冷风一逼猛地把被子拽紧。恋次在笑,回去在自己已经凉下来的被窝里平直躺好。
「井鹤,还有……我今天遇见朽木白哉了……」
 
十一:一进一退大喜大悲。
 
第二天朽木白哉不再从遥远的地方望向阿散井恋次,而是微微抬起始终低垂的眼,看着那红头发一屁股坐在右前方桌子上再把脚往前一搁,絮絮叨叨念诵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于是似乎没有人还记得那个见血的下午两个人根本就搭不上线的三句泼血对白,恋次东拉西扯地说,白哉抬眼安静地听着。一个看上去压根没想过对方喜不喜欢自己牵起的话题,一个看上去压根没有去想对方的话题自己是不是喜欢。
 
「二年级的志波海燕是在水族馆做驯兽员的,他交完简历面试也没有莫名其妙就通知他上班……结果他第一天上老板那儿报到,你猜那老板看了一眼他的档案说了一句什么?」
「嗯?」
「「……切,是个小鬼啊。我还以为是他们决定新增的装饰性海鸟……」」
 
「一角跟隔壁班的更木射场小椿他们都在码头装卸,更木剑八的女朋友草鹿在那边当文书。草鹿八千流你知道的吧,就那个粉乎乎的前天管一角叫缺一颗红点的馒头昨天管他叫非常6+1小银蛋的那个矮豆丁?」
「嗯……」
「不知道也没事。前两天一角受伤,就是因为那边道上有人看上八千流了,跟剑八他们干了一架。你说那人是什么眼光,就知道幼齿音洋葱粉红少女,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萝莉全是伪的,其实是统率静灵最大御姐组织御庭番众的资深SM女王,发飙的时候攻击力直追剑八?……哎哎我怎么一下说了这么长一句子。」
「……嗯。」
 
「我怎么不去外头打工,你是想问这个么……哈哈我国三那年就不用自己干了,现在都是别人帮我干活。喂,你不知道「三界争霸」吧?」
「嗯。」
「现在最热门的网游。我就是在那里头倒卖装备跟等级号的。那啥,是不是没听懂?」
「嗯。」
「真要命。这游戏分现世、尸魂界、虚圈三个区,玩游戏的就在里头扮一个角色打打怪或者跟人互砍,要是装备好或者等级高,砍起别人来就更容易。我现在手底下有这么一帮人,专门练出一些很高级的号和搜罗很好的装备,我就把这些很厉害的号和装备卖给别人。然后,给帮我忙的兄弟们分点红,剩下来的钱就能归我自己。明白了?」
「嗯。」
「我就算你明白了吧。以前我就自己一个人,卖点东西老被人骗……现在总算也混出头了,我这儿信誉好价格也算公道,在尸魂界这区也算名气不小,顾客总算还不少。哎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真是受气的媳妇熬成婆坐台小姐熬成妈妈桑啊……」
「……嗯。」
 
我说小恋你用的这是什么受乎乎的破比喻啊,还有白白你最后那个「嗯」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总之,如果「嗯」也算说了话的话,那么以上,这就是两个人的对话。
 
十二:明明是自己砍下一刀,非说是偶然碰到。
 
「喂,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志波海燕啊今天又到咱们教室外头晃悠来着,你认识了没有啊……」
黑眼圈少年吉良朝那个坐在自己的攒机跟前扒拉扒拉敲键盘的红毛脑袋狐疑地一望。
「你又是跟朽木白哉说话呢吧?」
 
「啊?」
红头发缓慢地扭头咧着长嘴一脸迷茫,然后摆出一副「就你这黄毛丫头也敢冒充朽木白哉」的嘴脸,「……啊。嘴吐噜了。」
 
吉良把一口怨气沿着食道咽进肠子里。
 
「你说你跟朽木说了那么多话了,朽木都跟你说过什么?」
 
他没吭声。
很久都没吭声。吉良扭头一看,那块左上角有三个缺陷性黑块的液晶显示器里一个爆击全屏闪光,大虚轰然倒地数只掀着盖子的金黄小宝箱散落在地,恋次挪过小手状鼠标操作着自己的人物把它们归入自己的道具栏里。
 
「天锁斩月啊……攻250%,爆击133%,近身蚀御效果,二十番台以下缚道无效……斩月的升级版……开两万差不多也能卖掉……」
喃喃的声音透过妖长的红发,吉良没看见他的脸。
 
「真是不知不觉……这个世界连偶然遇到,都变得这么美好了么……」
 
十三:全世界到此是一转角。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放学,空气比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寒凉地散布在桌椅歪斜的教室里。遥远的车潮与人流声在红尘里喧嚣个不停,却一丝也不肯流泻进真央高中简陋的屋宇之下。下午本来到课的人就很少如今更是以极速哗然而散,只有恋次等着人群散个干净,不慌不忙抻长腿再次一屁股坐在白哉旁边的桌子上。白哉没有扭过头来望望他,他也奇怪地没有如平常一般直接开口说话。他看着白哉把摊散的书纸一点点收拾好,把轻暖的围巾绕得仔细。白哉站起身来之前,脊背微微后仰,双眼微阖,长长地吐一息气。
只是那瞬间,恋次听见岁末白梅飘摇自高枝而坠,穿越虬结叶幕融入积年的潦水。
 
在白哉存在于这个世上之前,从没有人察觉到,原来一呼吸也可以这么美。
是以达摩也曾预言,终将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人觉得人生只在呼吸间。
 
「嗨,今天这么早就要走?」
「嗯。」
「因为是平安夜?」
「……嗯。」
「要……」
 
忽然噎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本来这句话如此平常十年来早就说得无比熟络,这一瞬间竟然就问不出口。
 
「嗯?」
「要……回家么?」
而另一个本来会刻意避讳的单字却脱口而出。
 
「是,要回家。」
……白哉忽然说话了,「嗯」以外的字句。
 
于是恋次的脑袋忽然又有些打结。
 
「是——自己家么?」
「嗯。」
 
一下子涌进来的说不清的情绪涨满在恋次的心里。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明白,明白为什么朽木白哉就算穿着同样的制服,剥去所有流露着无意识高贵的装饰,还是和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一切,站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等候截然不同的旅途,注定在开满玫瑰的圆形剧场门口,一身洁白地接受驻入水晶天的仪式。
 
可是身体并没有像想像中那样,因强烈的疏离感而稍稍退缩下去。会为这种事退缩的就不是恋次。
 
「……啊,我们今晚去雏森那边狂欢。好多人都去。嗨,你有没有准备礼物?」
「什么礼物?」
「我说你啊,以前没有过过圣诞节么?」
「嗯。家里过的始终都是传统节日。」
「要命了啊真是。平安夜的晚上,要和朋友交换礼物的啊。呐,拿去。」
 
朱砂色的小包裹从怀里掏出,扔在白哉面前。
 
「给我的么?」
「对啊。你应该也见不到别的同学了吧。」
白哉那手指抚上那细致的包装纸,腕边的空气有点温热而潮湿。静谧的氛围以白哉为中核在四周扩展,泉眼冒出泡沫的声音,一滴水落进一片深湖,泛出片纷乱乱的涟漪。
 
「你想要什么?我去买来,明天送你。」
 
「喂这可不对了啊,圣诞礼物要自己准备,最好别人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你既然问我,」红头发忽然来了精神,「就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吧。」
白哉还未及答应,恋次撇过头,自顾自又加了一句。
「你要是现在不答应,我就等今天晚上敲钟的时候把这个愿再许一遍。」
「什么愿望?」
 
恋次咪着双眼,对上那不起波澜三深秋也似的眸子。
 
「你啊,平时也多跟我说两句话吧,像今天这样就好……」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度。这样的喉音连自己也从来未曾听见。
「我喜欢听见你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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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但丁《神曲》,水晶天为九重天的第八天,内有铺满玫瑰花的圆形剧场,其中居住着是没有形体的精灵,为唱诗与颂圣而存在,是为最接近上帝的地域。
可能不准,纯是我的记忆了……
 
十四:半边火狱,半边极乐净土。
 
「勇音,那个是你妹妹吧?我记得以前头发不是这个颜色啊。」
「啊,确实。她最近去拍电视剧,就染了发。」
「哎?你怎么都没告诉我!那电视剧叫什么?她演的谁?」
「叫银魂,她演的那个叫冲田总悟……后来小椿仙太郎还去应征近藤勋的演员来着,也不知道中了没有……」
 
恋次有些醺然听着旁边的桃和勇音絮叨着十点和十二点的泡沫剧场。乱菊已经喝得够多装疯卖傻地揪着修兵的脑袋,感冒的海燕把一个个喷嚏打在旁边碎蜂的脖子里,跪坐还算端正的碎蜂抄起个杯子垫反手就盖了他一鼻子。剑八今晚的发型是把头发顶上的铃铛换成了蛇脑袋模仿美杜萨,八千流和弓亲从背后摸过来也想给恋次挂几个铃铛。乱七八糟没人神智清明没人不大闹大吵,恋次蹦起来跳过满口白沫的吉良身体也扯起嗓子开始喊叫。
「喂——海燕哥你咋感冒啦——」
「他昨天被海狗给踢到池子里去了……」
「然后被人工浪盖了脑袋……」
「呛了口水赶紧自由泳结果触礁……」
「你们——阿——嚏!」
「最后一个跳出水面的海豚把他顶在背上那个高光一打晶莹可口,啊不晶莹剔透哇……」
「结果今天老板就找着他让他在海豚表演里穿美人鱼装……」
「那是海王装啊海王装——阿嚏!还有一个三叉戟呢喂!」
「海燕哥你咋没穿出来溜溜……」
「对啊你不是说那领口卷曲的花边特别妩媚——」
「喂喂——怎么你们都这么清楚就我不知道哇!——」
……这一句就坏了事。……
「——恋次你还好意思说!」
「谁叫你今天来那么晚!干嘛去了!」
「只有小恋没带礼物来喔!」
「这还用说么,早就不知道给谁了吧。人家回给你的东西呢,啊?舍不得给我们看就干脆说没有,是吧?」
「泡妞也不挑个时候!赶快拎一酒瓶子蹲墙角唱国歌!乱菊快去把绳子和鞭子拿来!」
「谁谁谁谁谁泡妞了!哪有妞哇!啊——你你你们离我这么近干嘛!别别凑过来!乱菊那不是捆绑带那是三十五厘米苏菲啊——」
「你这小子还敢说没泡妞,怎么看了一眼就把卫生巾型号跟牌子都报出来了!」
「别别别会把汗毛粘下来很疼的啊——修兵你帮我解释一下啊啊啊!」
「这个嘛,我们本来都不知道卫生巾怎么用啊上上个礼拜就买了一包研究一下——哎对就是乱菊你手里那样的——看我干嘛我们是派空鹤去买的!」
「买就算了竟然还买这么贵的!你老妈生你可不是让你长成这种变态的啊她知道了会哭的!」
「本来还说要是剩下的话留到夏天粘蚊子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那一包不知道哪儿去了——」
「对了恋次,那条是我埋到弓亲的花盆里了——」
「你——你们……我说我的孔雀藤怎么死的时候一点色素都没了原来都让你们那全方位防侧漏的玩意儿给吸过去了!」
 
吵死了吵死了!这样一婆家什么时候能把白哉娶过来啊!
 
于是连作者也没办法想像,一年后的同一个晚上,当白哉带着些三深秋的凉意,白袜双脚踏上这既不安静又不理性的隐匿着污渍和破纹的塌塌米,一低身在被炉边翩然坐下,却仍然露出些许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的时候,心里面到底流转着什么样的情绪。
 
而那个时候,角落上本来慢条斯理聊着和式料理的两个女孩子早已在嘈杂中听不见对方说话,干脆就什么也不再说,一起望着那打成一团硝烟滚滚的家伙们,脸上都很是平心静气的微笑。可是轰然一声巨响恋次被扔了出来重重地砸在身边地上。本来躺在姐姐腿上睡着了的清音一下子蹦起来就想骂人,被勇音拽住了胳膊拉了回来。
「清音,差不多该出去了。」
「……好的。」
 
清音的眼神一个闪烁。两个人就站起来往玄关走,勇音拎起她带来的一个小小的双肩背包。
「去哪里?」雏森满是关切地问,「外面很冷的。」
清音就把脸别了过去,勇音回过一个淡然的微笑。「啊,祭拜一下妈妈。」
雏森的眼睛微微睁大些。
「现在么?」
「啊,我妈妈就是平安夜半夜死的,」勇音的眼眉微微低垂,笑容有些湿润,「她也真傻,给我和清音买了两个肉包子,自己却饿得胃都萎缩了。她也不想想,圣诞节又怎么是吃包子的时候。」
 
屋子里依然喧嚣,但那一个角落翩然悄净。雏森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身酒气的恋次忽然猛地一下子站起来狠狠拍在勇音肩上。
「嗨,要去就快去,完了赶紧回来!」
等姐妹两人在拉合的门扇后消失,雏森拽拽他袖子让他在旁边坐下。于是他很干脆地摔在地上。
「恋次,怎么能用那种语气说话呢,人家伤心的事……」
「不碍事……她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就表示不是很在乎了……」
 
屋子里依然喧嚣,但那一个角落翩然悄净。
「雏森,今天你又没地方睡了吧……」
「那又没办法,总不能把你们这帮醉鬼轰出去。」
「……雏森……」
「嗯?」
「不不,他「嗯」的时候嘴不会张开,声音要低很多……」
 
「「他」……?」
 
没有回答。雏森偏一偏头,见恋次靠墙坐着,散乱鲜红覆盖的头埋在支起的膝上,瘦长的身子支棱的骨架,像折叠车一般佝偻着脊背,陷入了一种遥远而出离现实的情绪。
再转回头去,斜对角上仍然是众多的身躯缠打在一起,地上散乱着酒瓶、纸杯、铃铛、蛇脑袋、假睫毛、卫生巾的外包装袋。吆喝着、流着口水、打着酒嗝,栗色波浪卷、黑直发、粉红毛球、光亮的脑门,谁还记得一角腿上缠了绷带或者吉良刚刚已经醉得要死,谁还记得恋次有些蓄意地让自己被扔出战团,把自己掖进猩红的长发里。
 
「他有家啊,可以回去……」
 
声音渐渐变得微小,终于化为细微的嗡嗡声。雏森听得真切,却什么也没有再问下去。
 
恋次君,我明白,因为很多事情我也从不曾告诉你。哪怕纠结的隐痛持续半生,也不忍心摔破自己微薄的希望,不忍心一步走错就投身于烈狱熊熊,而终于就此万劫不复。
——恋次君,如果说出来的痛苦就已经不是很痛苦,那么你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很在乎……很在乎?
 
十五:充耳不闻风铃声。
 
朽木白哉始终以合适的速度一步步向前行走。习惯于路人的注视,甚至习惯于搭讪和不怀好意的拉扯,白哉从不愿付予片言只字,连个示意或是鄙夷的眼神也不愿给。
 
白哉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很多,像冬至浴水里木犀的暗香,自初秋即开始零落的枝叶,随着步伐而飘拂的银月风花,手心和脑海里的一抹红热。可是没有真实的印象。这平安夜街道上穿梭来去的人流,辉煌而俗艳的灯火,热气腾腾的叫卖,情侣路过时近得可以听见耳鬓厮磨的密语,——却都仅仅是淡漠而没有任何实感的轮廓、没有意义的音节,熟睡一晚或大雨一场滂沱,痕迹便抹去得分毫不剩。
 
白哉很不习惯像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到手里有什么东西紧紧握着。而步伐不曾改变缓急,体温没有波变,双眼始终平直而略垂向下,视线聚合在十米远处灰白的地面。温暖的、火热的甚至滚烫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外的物事,是拼命地握在手心里的一团朱砂色。
 
打开门。玄关里照例是漆黑,而白哉可以不需要光亮。一探手鞋子便放进习惯的位置,轻得近无的脚步声走向房屋深处。嘶哑开合声过后,门扇后透出淡黄的光芒来。
 
稍斜身躯卸下单肩的背包,没有一丝紊乱地解开围巾脱下外套,挂在门旁抚平皱褶,随后是跪坐在桌前,放下那个已被自己不察觉间捏得变了形的朱砂色细纹包裹。
放下了却觉得有一丝不舍得,又拿起托在手里。没有犹疑,下一秒钟就撕开粘连的胶带,按照叠起的顺序将暗纹朱砂纸层层打开。绽露出个四方方小硬纸盒子,再掀开盒盖,细白的两只手指拈出一颗圆圆的脑袋。
 
——就是个圆圆的脑袋,有着小麦色皮肤繁复纹眉红豆样双眼,眼神跳出一头嚣张红发撇向天际,嘴角冒出两颗小小牙尖。
 
是一个滚圆的乒乓球,眉上刺青、眼睛、嘴线都是用油性笔勾勒出来。白哉用指肚掠过那生满红发的头顶,是不甚平整的万用胶的触感。
 
……是那个人裁断些自己的长发,一绺绺粘在上面。
 
随手挝了个纸筒把这圆脑袋顶在上头。白哉望着出神。白哉想着那本来削尖硬线的下颌,再看看眼前浑圆的弧线,不知觉间嘴角就向上牵扯了一点点。
 
笑得再淡也是倾城,可惜空无一人看见。
 
再拿过包装的盒子,拎出张纸条来。上面是标志性的歪歪斜斜狗爬字:
「你看,剪头发是不会流血的。你可以自己再剪两刀试试看,不过别把那个球剪秃了,我好不容易才粘成那样的。要是觉得非要长在我脑袋上的时候剪才行,就告诉我一声,我把剪刀带到教室来。
又:找着这么一个球真不容易。」
 
嘴角已被牵开,竟然这么难收回去。
白哉闭了眼长息,身子稍稍后仰。
这家伙,说话乱七八糟,写个纸条也辞不达意。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啊。
 
走廊里突兀响起电话铃声。白哉起身走进漆黑中去。
 
圆脑袋上撇得张扬的眼神穿越披散的鲜红缝隙,直撇向昏黄灯火够不着的天花板。
 
十六:如果没有我,你会是多妖艳的白色。
 
年假结束之后第一天开学,在晨光还算不上熹微的时候,朽木白哉已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窗外的天充满着昏黑未完全开亮,白哉就望着那昏沉沉的远方,侧后影有一些寂寞的模样。
 
门吱呀呀打开的声音响过,白哉如梦初醒般悠悠转过头来。一时白哉被强烈的色彩晃得眯起双眼,有时太阳并不是从窗外升起,而是由你正在注视着的方向。
「阿散井……」
「啊,白哉。」
 
……
两个人同时一愣。因为都听到了自己名字里不熟悉的那一部分。
接下来的那十秒钟过去之后,恋次仰头望望天,咧嘴笑了。他依稀地想起隔年的那个傍晚,在这间火烧夕阳的屋子里许下的愿望。而那落下去的白日果然不再从东边升起。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光芒出现在你用一生凝望着的方向。
 
「今天来得真早,平时你都是叼着面包片最后一个冲进来……」
白哉唇角有淡淡的笑容……
「恋次。」
 
——至此我们千呼万唤的贫嘴小恋的幸福爱情似乎终于有些点端倪的样子,可是渐渐地他心里的感觉绝对不是心花怒放。一个下午接着一个下午白哉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第一天:脱离只有「嗯」的状态。
「白哉,你的草稿纸怎么都粉乎乎的?是什么?」
「情书。」
 
一周后:回话逐渐加长。
「白……白哉,没有人欺负你吧……?」
「什么?」
「你你你脖子里……为什么……有一块红?」
「我做二重积分的时候自己掐的。」
 
半月后:某一种神经元开始觉醒。
「白哉你别老是坐着,也该站起来活动活动嘛。哎,你说咱们俩站在一块会是什么样子啊?」
「……白萝卜和胡萝卜?」
 
一月后:开始主动搭话。
「恋次,我觉得丹凤眼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
「哎哎?怎么别人从来都没说过!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是眼睛像单缝一样的样子。」
 
啊呀呀,这才刚刚开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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