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之时,风即静止)
佐伯虎次郎安静地醒来。
时间还很早。不用看手表也知道。窗帘没有拉好,斜射的阳光已经扑了满脸:不是夏日正午时分那种肆无忌惮的射线,是温煦的四月的阳光。慈爱的阳光把十几个经度轻轻抱进怀里,望着它们逐次伸起懒腰;树叶伸展开绿色的肢体;没落干净的樱花花瓣在枝端踮起脚尖,悠然自得地等待风的传唤。
佐伯没有急着起床,平躺着望了天花板一会儿。
角落里有几个黑湿的斑点。又要漏水了?每年粉刷都修不妥善,每年都要重修。嘛,也没关系。眼神移到窗口:木板套窗的上沿竟奇妙地消失了。什么时候脱落的呢?上星期,还是昨晚?总之,台风来前要换一扇。今晚回来量一量尺寸,放假时去订做吧。
放假……
想到这几周密密麻麻的任务表,佐伯轻轻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总算,到今天,就要告一段落了……他爬下床来,穿好衣服,收下昨天洗好晾在阳台的衬衫。阳台偏窄,衬衫的袖子被风吹起来碰到墙,沾了一块黑黝黝的泥垢在上面。
在吐司上涂好果酱,佐伯在电脑前坐下,翻看新闻。
条目颇多,世界却依旧是老样子。股指走平,月线呈缓慢下降趋势。自杀率维持在两年前升至的高点,再也没有低下来。产业新闻夹杂在意大利地震、太平洋火山活动、英国武器私运案件中间,显得少得可怜,还多是关于破产与兼并。佐伯滑动着鼠标滚轮,不觉得有任何新鲜或陌生。
“啊啊、好了……该上班了。”
他伸了个懒腰,关浏览器前,随意点开了RSS订阅。
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动静的观月的个人网站,提示有一条更新。
佐伯静默了几秒,移过光标点开。
“2011年4月10日晨,不二、河村,避开媒体秘密前往……?”
日志没有文字内容,只贴出了一张低解析率的偷拍照片。
看样子,是在英国的哪一家机场。一个瘦小的背影提着浅米色的简单旅行背包,正隐入厚重的员工侧门;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将夹衫外套捧在手里,脸正好向着镜头所在的方向转过来,神色有些紧张,显得甚是警惕。——那是不二的贴身保镖河村隆:不二每次出门必然与他同行;全球的不二影迷,也都熟悉他那张惯常和善的脸。
不二的行踪太过扑朔迷离,有些娱乐记者便以河村为目标;但观月显然不会满足于此。这张照片上的确实是不二本人……观月不会认错,佐伯更不会。
佐伯一言不发,静静地用眼神描绘着那熟悉的肩背的形状。
三四年前的不二,身处际会风云正中,应酬繁多,一天接一天在各种场合出境;而今,退出圈子时日已久,报道他近况的只剩了观月一人。为什么那些年如鱼得水,现在倒好像清瘦了下去呢……幼稚园时还是一张鼓囔囔的圆脸嘛?佐伯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看来看去再也看不到更多的细节,佐伯存下了照片,合上电脑,起身准备出门。
在玄关拿起皮包时,透过敞开的房门,他望了望自己床头正上方的海报。画面上是群裾鲜红的克里奥佩特拉——这部《失却的恺撒》,是不二主演的最后一作,也是他反串演绎生涯的巅峰之作。这位托勒密最后的埃及艳后坐在废墟中的宝座里,左手挽着藤编的精致花篮;花篮里,数朵白百合被大片绽放的罂粟簇拥着;三角形头部的毒蛇就从花朵中探出信子,眼睛闪着幽蓝的磷火。她的右手支在镶满红蓝宝石的宝座扶手上,眼睛弯起,挂在嘴角的笑容,浓得仿佛随时都可以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似的。
屋子里早春阳光甚好,削薄了海报浓重的颜色。可是不二却笑得那样陌生,像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转身离去前,佐伯抬起右手,轻轻触了触心口。
今年樱花开在三月底。
户外还处处留着花的残迹。隔着一两条街,听得见扫樱花车的嗡嗡响声。佐伯向西北方向步行,不时看到坂本小学和保土谷中的学生:穿着制服的孩子脚步轻快,唱笑的有,急匆匆的有,捧着日本史小声背诵的应考生也有。佐伯放慢了步子,望着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背影,眼神中是温柔地怀念着的模样。
住在横滨,公司在东京目黑区,但佐伯也不必像众多白领一样,五点钟就开始通勤。在千念传媒做经理人,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时间就可以自由裁量——为了缓解大城市越来越紧张的交通压力和给从业者更多空间,已经有许多公司采用了这种方式。并且,幸好采取了这种时间控制方式,不然那位据说“一天到晚都在外面鬼混”的总裁先生,非要被他脾气急躁的秘书念死不可。
佐伯悠闲地慢慢走,在心里罗列所剩不多的任务。
大概,十一点到公司就可以了吧?吃点东西,看一下最后的彩排……照明、音响、衣裳、道具,全都由富有经验的监督先生确认过了。正式演出是技师和演员的工作,即使自己不到场,也无损于结果。虽说是第一次做整个舞台项目的制作人,但佐伯对自己一步一步的努力颇有自信。
不会再被裁员了吧?这个念头冒出来,佐伯自己笑了。人人自危的时期,他也不能例外——不过,今早到底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在上班之前完成。
阳光在没有树荫的地方肆意跳闪。佐伯顺着小路,走进了横滨国立大学校园。
这里是是自己的母校。毕业五年了,仍然租住在学校旁边——租金便宜是一个方面,而且,和房东的融洽关系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如今剑太郎也进了这所大学,佐伯不忙的时候,常常会来走走。他总归恋旧;就喜欢熟悉的路,熟悉的树凉,熟悉的长椅,熟悉的人。
真是的,今天的天气怎么会那么好呢?佐伯步履轻捷,穿行在摇曳的树荫里。暖洋洋的,什么都融化了。就好像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就好像神奈川从没封冻过溪流,女孩子们从不必穿臃肿的绒衣,日本从没有经历过动荡不安一般——
三年前来了金融风暴。政局动荡,弹劾与选举频繁交替,产业一蹶不振,失业居高难下,人们心里的空洞也像干枯河床中间的沙漩子,宝贵的东西一点一点流失了开去。越来越多的人想起了阪神地震,想起了东京杉林地铁毒气。全球性的恐慌裹胁着日本,日本人也裹胁着自己。还好日本人已经习惯了忍辱负重:抗抑郁药品,慢性自杀,社会绝望,已习惯了与这一切并肩向前走。真是的,到底多久没有过这么晴亮的天气了呢?
这么好的阳光,不二在英国,也看到了吗?会想回来,看看家里人吗?
这个念头在佐伯心里泛起了小小的水泡。也许,今天春光这般媚好,就是准备着——要发生什么奇迹了吧?
走下石子窄路,面前渐渐人声喧嚷起来。
几个小时之内,春祭庆典就要开始。接近校园中心的广场,路上尽是搬运着食物、标牌、舞台布景的学生,喘着粗气,将那些沾满灰土味的假喷泉、廊柱、斗篷和宝剑搬上坡道。右首的草地上,他看见南健太郎和东方雅美——这两位与他同级,如今已做了校工的老同学——在练习两人三脚。
祭典首日有一场马拉松比赛。葵剑太郎马上就要出场。
佐伯小学四年级那年,跟着父亲从东京搬到了千叶。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剑太郎。剑太郎自小就崇拜着他,他的举止他的谈吐,无一项不佩服;每年都羡慕他收到情书和巧克力的数量。这孩子有时会缺乏自信。可是,又有谁会说剑太郎不好呢?小渔村孩子不多,他的玩伴都比他年龄大;大家下滩摸上来的牡蛎,第一个就塞给他。他傻得跟海豚似的,很容易就要被感动得眼泪汪汪。
太阳爬得更高了,数不清种类的鸟唿哨着扑过树尖。各处的小摊铺都准备开张,几处简易舞台上已经开始了即兴表演——他大老远就看到常常出场BS富士模仿秀的一氏裕次,如常戴着他意义不明的镂空眼罩。以及他的老搭档,物理系出身的跟踪狂金色小春,脑袋上顶着一顶银灿灿的假发,扭扭捏捏地扮演在电车上遭遇色狼的上班族小姐。
台下聚集的观众笑得形象全无。佐伯混在人群里,也跟着笑个不住。
远处传来一句模糊的发令声。马拉松已经起跑。佐伯随便挑了一处步道,悠闲地靠在树干上,等待着剑太郎跑过来。
不一会儿,人就近了。——当先跑过来的两个,大老远就能认出来:一个裹着绿色头巾的,是“哪里有路,哪里就有他在跑步”的、绰号蝮蛇的海堂薰;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光头,则是“四个肺”的巴西留学生杰克桑原——顺便提一句,桑原的好友便是那位“四个胃”的丸井文太。桑原和海堂两个人入学以来,曾在长跑赛场上两度交手,互有胜负。
葵远远地落在后面。佐伯一点也不吃惊。这孩子就是这个模样,就喜欢后半程发力……佐伯闲闲地看着,海堂和桑原已经跑过了面前。
身后一左一右,忽然有两个声音高声叫起来:
“嗨,蝮蛇!怎么流那么多汗啊,啊?行不行啊?人还长那么晦气,跑不了一半就又要倒霉喽!看人家桑原长得多吉祥!你差远了呐,差远了哟!”
“喂,光头,你还要跑多久啊……反正你也不一定跑得赢,赶快弃权吧,吃烧烤去……”
……佐伯本来鼓足了劲,打算喊一声“剑太郎加油”的,此时倒好像是自己不太合宜场面似的,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去。
目送着剑太郎消失在步道转角,佐伯才悄悄离开。
天因遥远而一片湛蓝。佐伯面容平静,离开校园,向上星川车站走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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