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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喻] 夤夜如昼 [FIN]

桃花花《花花世界》番外G 



 


夤夜如昼


 


黄少天快步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喻文州已经架好了ppt,正拿着翻页笔调试;黄少天这一进来,他一转身正好流畅地一个笑,倾身过来握手,再从内袋里掏名片。


黄少天接过来拿在手上,却没掏自己的,径自抽了个椅子,大喇喇坐下。喻文州也没在意,寒暄致意,装帧精致的全彩企划书沿桌面滑到黄少天面前。


四角的射灯都奢侈地打来光亮,冷飕飕的房间就两个人。


喻文州开始说话了,发声靠嗓子后部,音色低而饱满。语气一副公事公办的谦恭客气,有充足距离,又保留着说服力。


黄少天只定定地,盯着喻文州看。


表针在往黄昏的时间段走,玻璃墙外的灰天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黄色。


他说什么,他并不知道,只听见音色悦耳。企划书在手里翻来掉去,也只看见深浅蓝色配得洗练,楷体字端正秀气,洋洋洒洒数页铺开,他却看不清上面任何一个字。


他今天手腕上一根红线,线头系着个柏子仁,上面微雕着观音,千手千眼枝末分明。


然而百臂千手,亦防不胜防。像个施了魔法的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根出叶,在他整个心腔里控制不住地膨胀起来,挂出金色的花苞在枝条尽头。


就是你吗?


 


这一天从早晨开始,京城就霾得深重。大好的中午,不见一点普照阳光;黄少天的玻璃房子正是大楼突出的犄角,此刻成了灰霾中间的一团水晶珠。


黄少天头天晚上也玩到后半夜。赌桌上的输赢让酒精一掺和,是赢是输也记不清楚了。躺下他梦见大雪淹没了费城,他呆了四年的市镇,街角空无一人。他多希望看见一个和他一样醉的醉鬼,可是也没有;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城市,没有一丝世俗的味儿。


梦做得很累,醒来后又跑去公司,头脑昏涨地看了几个方案,也没有变的更清醒。只想着快刀斩乱麻结了手上的事儿,回去补眠,或者补欢。


他站起来到窗口边抽烟,六十六楼的高度上往下看,就算没霾没雾,也看不清众生。罢了,晚上大概仍旧是去唐昊跟孙翔的场。每次倒都有几个新鲜面孔,涂得卡门一样烈红的唇,熟得看厌的表情。


暗霾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天穹的顶,灰色的条缕垂覆上整个城池。二千万人口像被蒙在鼓里,庸庸碌碌地来与走,双手攀在枯井里树根上,张着口等着上方的蜂蜜往下落。他吞云吐雾了一会儿,忽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从嘴里呼出来的烟,也是外头这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有人的烟气堆在一起,都遮住了太阳。


手机响了。他把烟掐断,接起来是楚云秀的声音:


“开会了,就等你了,发什么呆呢?赶紧拨进来!”


好好好,他笑,没我还不行了,马上就来。


 


吴羽策来的时候是不请自来,带着两个人穿过面积广阔的办公楼层,穿过盆栽绿植和刷成暖色的办公位,走到黄少天的玻璃门跟前。他推门就进;黄少天正在电话会议当中,正在品头论足大放厥词,机关枪崩豆儿一样语音清脆。


“前面六个方案我听过来吧,也没什么太出挑的,一个两个都中规中矩,没什么新意,哎要说这年头也玩不出什么新意来了……那个平媒的还好点,可是他那个规划做不成立体啊,平媒,现在谁还看平媒啊?下午还有最后一个人来谈企划,不过我也不看好,照我说,咱们是有能力做一个子公司的,我有设计师资源,就做这一块,还能接接别人家的活……”


他本来朝着落地玻璃窗,领口松散扯开,皮鞋跟儿磕着地,椅身绕轴缓缓转动。转着转着,吴羽策转到了他视野里。


“——哎哎哎我靠,吴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会你们先开着,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有贵客进来了,我先挂了啊!”


黄少天伸长手按挂了电话按钮,楚云秀不满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却被硬生生掐在半路。


他站起身来,老板椅皮面深黑,还记忆着一整个清晰的轮廓。他笑得纯熟,朝吴羽策伸手:


“承蒙吴导厚爱,这回咱们终于在天光底下见面了。”


吴羽策被他逗笑:


“你话说的,我是鬼不成?”


“哎你还别说啊,你进个门无声无息的,我一转过来真吓了一跳,你怎么进来的啊?我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呢啊,你就这么直接走进来了?也没人拦你?也没人告诉我一声,怎么搞的,不行啊这大厦,安保等级这么低,不知根知底就是不靠谱……”


吴羽策耳根子都烦了,“你快闭嘴吧,我算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直接进来了,就是嫌你话说得太长,让我打断你呢。”


“啥啥啥?小寇故意的啊?这小姑娘私报公仇,啧啧啧看我怎么公报私仇收拾她,我跟你说这找秘书啊不能光看脸,跟你挑场记的原则一样,脑袋得灵活,最好嘴皮子也要灵活,你看我虽然回国没两年,可是挑人吧我还真有点心得了……”


吴羽策彻底不理他,朝后招手。跟着的两个人鱼贯进来,肩挑着一扁担,扁担中间担着一箩筐,筐里坐着一尊什么东西,用艳黄艳黄的绸子遮盖着。吴羽策伸手抓着那黄绸的角,不知是为什么,沉吟了一会儿。跟着手上一抽,绸子落下,腆着圆肚的弥勒佛像露出了光灿灿的脑袋。


 


他们本就是红尘中巧遇。


酒吧里黄少天帮吴羽策打架前,他们见过两面,一次在柏林,一次在曼彻斯特。话没多说过,始终是点头之交。


看着那头有骚动,黄少天从吧台边上冲过来,抓住一个要扔酒瓶子的手腕夺下凶器,又一扯一带把另一个人惯倒在沙发上。他这才看到人圈里围的是吴羽策。酒吧老板事见得多,叫了一群人过来,影影绰绰站了一圈;打人的一伙斟酌了力量对比,眼神一交换,抽身离开。


有人从黑影里走出来打扫,秩序恢复如初。各个安静角落又开始语声四起。酒场里的人对事不关己的骚动的兴趣,就像对玻璃杯沿上的那片柠檬。


吴羽策没受什么伤,只眼下有一块青肿。他给黄少天解释,就是因为一个姑娘想借他片子出道,被他一口拒绝。经纪人带了几个朋友,有施压的意思,可吴羽策没一丝松口。看在得瑟惯的人眼里,这年轻新锐导演从头到脚都透着傲慢。


于是就恼羞成怒。


黄少天把他自己的深水炸弹挪到吴羽策桌上,又给吴羽策重新叫了一杯。这事情不大,他也经历过好几回。


“吴大导演真苛刻啊,凑合凑合不就算了,或者先嘴上答应下来呢,省着吃亏。你到底在挑什么人?”


吴羽策沉吟少许,像在斟酌字句,也像说不出口。


“没事没事,不说也成。我这人话多,可没要求别人也话多,跟你还不熟,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你别介意啊。”


“我没介意。”


吴羽策摇头。他手上是个烈酒杯,容积小,却散发出强烈的香。


“我一直在等一个主角,我心里有一个坑,早就给他挖下了。”


“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着。”


“不知道,”吴羽策摇头,“你帮不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等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我为他写剧本,挑配角,拉起一整个班子,只要这个人对。”


黄少天用牙磕洛克杯的边儿:“你这是谈恋爱呀。”


“没什么区别。”


黄少天笑。


“我看了你那部《卡门》,在香港看的。那时候就觉得你是这样人。”


“哦?怎么说?”


“唐何塞要杀卡门那个场景,他根本不在镜头里,镜头里只有他的枪口。那枪口,就这样,指着卡门的嘴,整个画面都聚焦在她的红嘴唇上——别的颜色都看不清楚,就只有她的嘴唇,红得要人命。唐何塞问她,你爱过我吗?她说爱过。唐何塞问她,你现在还爱我吗?她那张特写的嘴就轻蔑地笑了,说,不爱。唐何塞开了手枪保险,问,你现在还爱我吗?她笑得更厉害了,重复说,不爱。唐何塞也很干脆,就一枪崩了她。”


吴羽策不讲话,听着他说。


黄少天却没下结论,末了就狡黠地笑了笑。


“就是这种。”他说。


吴羽策乐了。


“我本来就当你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还能聊上几句。”


他端起酒杯高脚,向黄少天致意。黄少天也不以为忤,抬起手跟他碰杯。


 


“你呢?”


多喝了几杯下去,吴羽策问。


他是个好的谈话对象,让人觉得可以说真话,可以不回答,但是不想说假话。


于是黄少天答:“我感觉我在一个没有终点的跑道上,一圈圈跑了太久了。我也想出去。”


“那你就出去。”


“不容易啊,”黄少天打个酒嗝,“你不是拍了卡门吗?我懂她的心啊。每一段开始的时候我都掏心掏肺,没想过什么时候要结束。可是到真要结束的时候,枪指着脑袋我也继续不下去……我跟你说,在美国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我是真觉得挺好。我还以为她就是那个例外了。结果到最后我给她的唯一例外,就是把分手这句话让给她说。”


吴羽策左手掌抚摸着右手长出来的指甲尖。


“也没啥不好。”


“是没啥不好。”


黄少天笑。


“可是我也想遇上个不一样的,他说结束的时候,我却不想……最好不管他什么时候说要结束,我都不想。”


他们都笑。


老歌在昏暗的四下里唱起来。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黄少天放下杯子的时候,皱着眉想这歌在哪里听过。


 


末了黄少天说,我们新换了个写字楼,吴大导演你来看看,请尊什么菩萨来镇镇比较好?


吴羽策在一团黑影中喝了口酒,说,行,我去给你看。


 


酸枝木的半桌从外间里拉了进来,遥遥对着黄少天的长桌。黄少天回到自己位置上,看着匠人放好了菩萨。弥勒笑脸笑得看不见瞳孔,远远的,就跟自己面对着面。


黄少天左打量右打量,然后冲吴羽策乐了。


“不是,我说,你个文艺小清新导演,我还以为你请来的菩萨肯定特有逼格,得是我都没听说过的。结果闹了半天,你请过来的是弥勒佛。”


吴羽策白他一眼。


“你懂什么,这是弥勒菩萨,未来才成佛。”


“这我头一回听说。”黄少天俯下身,去看菩萨被雕刀划成粗糙细缝的眼裂。


“未来是什么时候,就是我们想见的人都出现的那个时候吗?”


吴羽策没答他这个问题,只微微笑了一笑。


表针又往前走了一点,深霾后的太阳往西方挪了挪。有了这尊黄澄澄的菩萨,房子里竟好像真的有了些暖意。菩萨靠着单面毛玻璃墙,和沙发、办公桌、衣帽柜、现代办公室符号般的阔叶绿植共处一室,脸上依旧喜悦适然。


吴羽策辨了辨方位,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就放这?桌子还搬不搬动?”


“怎么了,”黄少天奇怪,“不能放这?有什么讲究吗?”


“庙里的菩萨都是坐北朝南,你放这里是坐南朝北,是让菩萨倒坐。不过倒坐也没什么不行,跟你现在的模样相符。”


“什么意思?”


“鸡鸣寺里有副联:菩萨为何倒坐,为的就是叹你这头驴不肯回头。”


黄少天笑出声来:“我怎么驴了?要说犟,你比我厉害。”


“你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吴羽策笑。


“我这也是专程来给你说个喻,我还有事呢,这就走了。”


“什么什么?”黄少天没听清,“说什么?”


“喻,比喻的喻,譬喻的喻。”吴羽策已经走到玻璃房子门口,“回头再见。”


 


黄少天还没彻底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抬脚,迈出了门。秘书小姑娘和他擦肩进来,开口说话,脆生生的:


“黄董,方士谦公司那个策划总监来了,说是跟你谈方案,已经在会议室了。你见不见呢?”


黄少天竟然站在原地发呆了几秒钟。


“我想想,不见了吧,我得收拾收拾出门,今天漫天都是霾啊,我得出去了,再不走,天都该黑了……”


他走到镜子前头扯领带,镜面彼端一张英气十足的脸,配得上以往和将要得来的一切。


“——哎,对了,他叫什么?”


“谁?”


“来的这个策划总监。”


小姑娘二十出头,口齿清楚,尖锐的声音像匕首,刺破混沌而来。


“他姓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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