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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操/18X] 彼は誰時 [一~六]

彼は誰時






 
春日井甲洋拉开百叶窗,把几盆饱满多汁的多肉植物移去外窗台上。初夏,尚有些微凉气息;几尊石膏被挪到了玻璃柜里,没有瞳仁的白色眼睛从高处注视下来。
春日井清扫了地面。天气很晴,窗外能见度极好,云絮稀疏,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湛蓝中降临的模样。
距离开课时间还早。他全部收拾停当,烧开热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女学生们才渐渐地来了:轻叩几下后推门进来,然后一个个元气满满地向他行礼。一个一如既往的夏日午后。他回复了几个之后,便拿起马克杯,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毕竟还早。
他随意地翻阅新闻。向北的窗户隔着单层的棉布窗帘,光按照树叶的形状布成斑点,不像画室那样明亮,却有一种温温吞吞的情绪。巧克力绕过来趴在他脚下,呜呜地蹭着他的腿。他便把那份两天前的报纸随意丢开了,弯下身来,手指插进柴犬温暖的短毛里。
时间渐渐变慢了。他仿佛和巧克力一起,和杯口的白雾一起凝固了很久,醒觉的时候,咖啡也已经不那么热了。
 
他把巧克力放进院子,再回到画室,见屋里已经满满当当。班上二十几个女孩子们今天格外地吵闹,叽叽喳喳的,把一个异性围在中间——说是异性,最初春日井也并不那么确定——因为对方的体格并不高大,也说不上一般意义的阳刚;头发是日出前微亮的天空的颜色,眼神清澈,有些淡金的光芒。
一眼就能看懂。他走进画室的原因,并非像大多数模特一样为生计所困。他眉间全无皱褶,皮肤白皙光滑,面容——是刊印在杂志封面也毫无瑕疵的,悦目的柔和。
“哎呀,你们的先生好像来了,”他看到春日井,马上便跟女孩子们道了歉,半转过身高高地举手招呼:
“你好——你就是这里的美术教师吗?”
是的。春日井走过来,并且点点头。
“我是春日井甲洋。”
春日井向他伸出手。以往他并没有向模特做自我介绍的习惯,这个动作只是出于最低限度的礼貌;而对方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
“我是来主操,”他的声音也像眼睛一般清亮,“请多指教。”
春日井在转身之前,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而来主也仿佛猜到了他会多看这一眼似的,以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迎接他的眼神。
 
“那就开始吧。”
春日井做出“请”的手势,自己也向堆台的方向走去。
“今天我们练习侧卧的姿势。模特也不必太辛苦。请脱掉衣服,躺在这里。”
“好——的。”
来主没有丝毫羞涩,轻车熟路地解开了衬衫扣子。然后是腰带:长裤落下的时候,女学生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竟然没有内衣。
“这样就好吗?”
他一步步站上台子,脚在柔软的缎布上踩出波纹。
“我想朝着这边,可以吗?”他说,“这个方向的话,我可以对着窗子,躺着就不会无聊——先生——春日井先生?”
春日井从怔忡中忽然醒觉。
他发现女学生的目光竟然都集中在他身上。
“……随你喜欢就好。”
来主又笑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春日井一瞬间的失态一般,顺从地,带着欣然愉悦地,全身赤裸地躺下了。
 
屋内更静了。
铅笔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也都听得清晰。春日井无声地在女学生身后行走,看到来主的身体以一个圆周的视角渐次展开。学生们的层次并不一致,有下笔流畅的,也有犹豫反复擦涂的,有笔触柔软的,也有僵硬的;然而她们仿佛全部被一种额外的动力驱使着——一种想要把眼目所见的美发挥出一百二十分的强烈动机:初夏的画室,石膏白、麻布的淡黄与淡绿、木架的浅胡桃与天鹅绒的深紫,处于一切正中的来主,毫不矫饰地打开自己的身体,仿佛打开了一种带有震慑性的力场,带着沉静而鼓舞的力量无声地向外蔓延。
他似乎清楚自己所展示出的这种纯然无错的美;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展示着,而丝毫不为这种丰裕的展示而感到额外的虚荣或骄傲。
他看到春日井看他,便轻轻眨了眨眼,浅浅笑了一笑。随着太阳西斜而不断变粗的日光线条,在他金色的眼眸上沿镀了一层金色的睫毛。
那种灿烂的颜色令春日井一时产生了错觉:
似乎在这间画室里,来主额外地注意着自己。
他并非不习惯被人注意。他手上的作业夹中,今天也掺着两封情意绵长的告白信——从信封的厚度就可以判断长度——来自分不清憧憬与爱慕的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只要心中怀藏某种期待,她们的年龄仿佛就可以固定在这里。春日井还依稀记得,很多年前,遥远得连记忆都淡了的那时候,他也曾收到为数众多的情书,而他会一一细读,然后认真地回拒。而现在的他,已经连封胶都不会拆开,只在返还作业的时刻,原封不动地送回。
他不知道那之后她们的恋情走向了何处。一个爱慕者的心总是脆弱的,而爱慕者这一个群体却是无比坚强的;依然不断有女孩子来向他搭话,探听他的口风,捕风捉影地希冀着一份任谁都知道渺茫的可能性。
“春日井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曾经有吧。”
“现在呢?”
“谁知道呢。”
“春日井先生喜欢怎样类型的女生?”
——只有这一个问题,回答的语气不再那么似有似无,模棱两可。
“活着……活着就好。”
这个问题在他的存在之上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黄昏般朦胧的阴影,令白日的喧嚣归于寂静,也令夜晚的窃窃私语悄然升起。
 
阳光已经偏弱,画室里染上微薄的氤氲。最后一名学生也终于放下了笔,舒展着发酸的肩膀。来主站起身来,随意地活动着身体——好像本来就不曾僵硬过似的——跑到女学生的画架前,兴致盎然地观赏画中的自己。
“来、来主君,不会感冒吗?你,我,我就先走了,再见……”
始终极具职业素养的女学生,这时候竟也脸红了起来,瞥了一眼依然赤裸着的来主,迅速地把画具收拾好,跑出了门去。
来主尚且笑着对她的背影出声道别,一直沉默地站在远处的春日井向他走来。
“辛苦了。感谢您的从容和专业。”
“不用谢,一点都不累。”
来主朝他笑:
“你的窗子视野很好,躺在那个位置,可以看见天空,对我来说,就是十足放松啦——而且还不用穿衣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开心啦。”
春日井稍稍沉默了一瞬。
“那么,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来主眨着眼睛。
“请讲吧。”
春日井望了望来主的眼睛,忽然明白他已经预先答应——不管是什么要求。
“可以请你再坐回那个台子上吗?我想为你画一张色彩。”
来主似乎很开心地笑出来,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方才的位置。
 
春日井吹掉了发上的浮水,毛巾搭在肩上,冒着暗黄色的夜灯走到床边。
屋子的角落里藏着一只沙沙走动的圆钟,外壳是海蓝的颜色;春日井大部分时间都是忘记的,只有在夜半最静的时候,才会忽然意识到它的存在。
这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确实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他掀开被子,却看见一个没穿衣服的人。
他望了望旁边给来主铺好的沙发床:果然是空的。他低头看着理所当然地在陌生人的床上裸睡的来主,被子在手里僵悬了一会儿。
来主的脸低到臂弯里,睫毛低垂,呼吸均匀。日落前他在绒毯上铺展开的是自然流畅,而眼前的来主似乎不同,传达出一种同样纯粹、却丧失了引力的意味。灯很暗,刚够看清一个人的眉眼,来主裸露的皮肤同夜色相比,显得很亮。腹部没有什么脂肪,即使后背弓起也形不成皱褶。脚背上青色的静脉血管的形状,也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他感觉到凉,却并没有醒;只是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脚背抽动了一下,然后轻微地蜷缩起来。
算了。
想想叫醒也很麻烦,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反正床也很宽。
春日井把来主往旁边推了推,伸长手臂按关灯,睡了进来。
黑暗中他闭上眼,若有若无思考自己刚刚泡了多久的澡,却发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泡了多久。他常常在泡澡的时候出神,好像整个人沉到水的深底,意识像雾一样向上升腾,化作空白。
来主的形貌在连续的黑暗和空白中间断地闪过,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平凡的兴趣。
来主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走到画室里,怎样的经历塑造了这份毫无瑕疵的坦荡?
念及这些,他心里微微有些新奇,笑了一笑。上一次对一个人感兴趣,以至于在记忆中记录过后还仍会回头翻阅,已经是不知道多久前的事了。他已经二十九岁,独身一人超过七年。
来主没有醒,而似乎察觉到身边突然多出的热度,迷迷糊糊地把一条腿搭了上来。
春日井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床的另一头推过去。
 
下午发生的事故,春日井可还记得非常清楚。
 
来主回到了他的堆台上,脸上无所谓但眼中又有点雀跃似的,按照他的期望仰躺着,成一个奉献的形状。
天色一点点由白变黄,天鹅绒的深紫也逐渐变成了黑色。春日井没有开灯,手上的笔和水彩纸的纤维不断发出快速摩擦的沙沙声。来主毫无避讳地,目光直直地停在春日井身上。春日井不时抬起额头,视线同他相撞——然后又重新低下去,浪一样的卷发落下去,把眼睛遮挡住。
不知是否错觉,他好像从安静中,逐渐听到来主的加快的呼吸声。沉斜的日光让窗框的形状爬到了他身上,给他的脸覆盖上阴影,每一根卷曲的发丝都像海底舷窗上的一道裂纹。而从这阴影中射出来的、带着道不明的固执和审视意味的眼神,似乎也有了越来越重的质量。
不是错觉。
春日井悬在调色盘上空的手,稍稍地定住了。
“对不起呀,”来主非常坦荡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春日井搁下了笔,身子向后面的椅背靠过去。
“人体模特在工作中途勃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来主呈现出非常诚实的兴奋。除了下身的变化之外,眼睛也显得湿润而热切,肌肉有些绷起来,微微紧张。
“因为你实在是太帅了嘛。”来主撅起了嘴,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夹了一下腿。
本应是少许暧昧而非常尴尬的场面——至少二者中应占一种——来主却理直气壮。
春日井忍不住微微笑出来。
有趣。
“如果你需要的话,”他重新拿起了笔,视线回到画板,“洗手间在楼梯下。”
“你很介意吗?”
“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来主从堆叠褶皱的绒毯中站起,朝他走来。
“我觉得你真的很棒。我想跟你做爱呀。不够明白吗?”
 
春日井阖上了眼睛,又再度睁开。
他看得清自己的心里,有堆满灰烬的火盆。虽没有明晃的火苗,炽烈而向上升腾,但确有烤得赤红的炭藏在灰里,嘶嘶地燥出热气。
事情十分荒唐地中止。
通往院子的木门被巧克力的爪子抓搔了几下,然后被吱呀一下顶开了。来主泰然自若的样子一下子紊乱了,触了电一样蹦着躲到春日井身后。然而狗朝着春日井奔跑过来;来主快要哭出来了,摇摆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落荒而逃,一溜烟跑进洗手间,啪嗒落了锁。
春日井用笔蘸了水,蘸了深色的颜料,重新落在画板上,忍俊不禁。
“你还好吗?”
他向来主的方向说。
“不,不好,不要狗,不要——”
隔着一层门,来主的声音都变闷了。
春日井维持着淡淡的笑容,用纸巾擦拭纸上多余的水,没有再理来主。
模特离开了视野,他反而愈发专注起来。
空旷的屋子一下回归了寂静,连风的移动都停止,石膏像的视线也不再转动,只有笔与水彩纸纤维擦出的轻微的响。
如果手上没有笔,或许该发生的事此刻就已经发生。这个念头在春日井心里一闪而过。但发生或不发生,都没有什么不好。火盆中炭的热度,随着泼色面积的增长而明确地被消磨。预计在放下笔的那一分钟里,就将同周遭的灰彻底化为一体。
庞大的洪流淹没了春日井。手上浓重的颜色化了一层水,也变得冷淡而清浅。
 
春日井站起来时,看到来主躲在楼梯后面,疑神疑鬼地探头张望,眼睛寻找着柴犬。
果然有趣。
“不用躲了。巧克力到厨房去了。”
“巧克力,是狗的名字吗?”
来主声音发颤,听上去有点可怜。
“对。”
“我……我喜欢巧克力,但是不喜欢狗!”
谁管你喜欢什么。
春日井轻轻笑了,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硕大的浴巾,丢到他头上。来主似乎一直在发抖,应当是真的觉得冷了。
 
屋外已经下了一会儿的雨,入夜之后变得更大。
那之后的来主,吃光了三明治,穿着春日井的棉睡衣,袖腿裤腿都挽起一圈,趴在沙发床上看天。
“甲洋——”
房间异常空旷,随便的一声呼唤,竟然有轻微的回声。
春日井陷在远远的另一处沙发,头边上一盏豆黄的立灯,看着书。
“想走了吗?”
“不想。雨很大啊!”
“我有伞。便利店随便买的,不还也可以。”
“不要!”
春日井没有说话。
“甲洋——”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起了名字不是让别人叫的嘛?你也可以叫我操啊。”
春日井依旧没有回答。
这么久了,想来称呼过自己名的,就只有寥寥几个好友而已。以不熟悉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名,有种脖颈中被塞进了雪的不适感觉。
他瞟了来主一眼;而来主已经转瞬就忘了刚刚还在对话的内容,在宽敞的沙发里舒服地打起了滚。
果然都记得清楚。
春日井睁开眼,黑夜依旧,不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半梦半醒中完成了对记忆的复阅,也不知道距黎明还有多久。 
就算被推到了床的另一头,来主也依旧没有醒,只是手脚做出轻微挣扎的动作,从夏凉被里冒了出来。
春日井坐起来,探长了手臂,把他露出的脚塞回被子里。
春日井睁开眼,而又闭上。
他没有课的日子里,人生似乎连一点点目标都不再有。窗子被白棉布的窗帘隔着光,即使阳光灿烂,屋内也不完全明亮。物品的轮廓并不清晰,边缘都裹在白色的混沌里,有如春日井不再有规则和道理的人生。
可能是快到中午了;但时间也不那么重要。春日井的床很大,被子更大,他从不知道哪处的皱褶摸出了一个没有声音的手机,给他习惯的外卖店家发了一条讯息。
放下手臂的时候,仿佛硌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这才看到来主,费力地睁开眼睛,带着睡眠被搅扰的懵懂,从他的被子里把脑袋抬起来。
他已经把这个人给忘了。
看起来来主也差不多:他愣了一下,橄榄金色的眼睛费解地眨了一眨,好像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也不太熟悉自己身边睡着的人是谁。
而看清了春日井之后,他的眼睛便聚焦在春日井脸上了——他看了一会儿,笑了出来。
“甲洋……”
他显然是睡得不醒,声音里都有点口齿不清的糯。
“我饿。”
他说。
春日井没有理他。
春日井自己并不饿;也没有理由非要照顾来主的饿。
“你可以到街角的咖啡店去吃饭。”
春日井说完,又觉得想不起来主身上哪里有可以放钱的地方。
“……报酬我可以用现金付你。”
“嗯?”来主的声音听起来很迷惑,“什么报酬?”
“模特的报酬。”
“咦,”来主很感兴趣的样子,“原来有钱赚的吗?”
春日井略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看上去清醒了一点,也显得更加清澈了。
“学校的阵内先生没跟你讲吗?”
来主摇摇头。
“我以为和平常一样呀。去别人家里,看着别人画画,或者雕塑。原来在日本,做这个是要给钱的吗?”
似乎哪里有微妙的视角差,同正常的人。
春日井低头看着来主,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和混沌而模糊的平常的每一日,产生了某种确定性的差异。
“看着别人?”
“是呀。不然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他们说需要我,但是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站着,坐着,或者躺着,在那里就好了。我想想,也就明白了,因为我其实也只是看着他们呀——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额头冒出汗来,我就很开心了。不需要做什么。就像我看着天空很开心一样。天空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什么都不用做呀。”
来主好像说到这个话题就足够开心似的,在被子里,又向春日井的方向拱了一点点。春日井的左臂是伸开的;来主几乎就在他臂弯里了。
气氛变得暧昧了。
他们似乎在同一时间,一同想起了来主会留在这里的缘由。
“甲洋……”
来主开口叫他,似乎带上了一丝询问的,不确定的意味。
而春日井没有做任何动作,并没有确定地肯定或确定地否定,只是视线平而向下,看着来主的眼睛。
屋内依旧是白而混沌的。时间模糊,未来也游移不定。
春日井伸出手指,在半空里稍悬着,迟迟没落下来。
“你也想跟他们做爱吗?”
“谁?”
“画你的那些人。”
“你怎么会这样问呢?”来主歪着头,“这不是两码事吗?我又不是因为你画我才想跟你做爱。是因为你是你呀。”
这不是一个直接的回答。
但是很神奇地,春日井想: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让他拒绝的答案。
“要不是喜欢你,我怎么会想跟你做爱呢!”来主理直气壮地补充。
是的,来主总是理直气壮的。
春日井终于微笑了一下,伸出手,任由来主爬进他怀里。
来主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变得喜悦起来。
他投入得太快了,全身都给出夸张的反应。春日井一时竟觉得他有些表演的嫌疑;但来主是不可能表演的。
他看起来是什么,实际就是什么。
他毫不收敛地引导着春日井的手,让他摸他的胸,他的侧腰,他的小腹,他性器的四周。他早就是硬的了,硬得十分透彻,被子被掀到了地上,他的东西同他的全身一起,在模糊的白昼中微微颤抖着。春日井的手每到一块地方,便点燃一块地方,最后仿佛整片的皮肤都燃烧了,令他可怜地皱缩了。他的腿蜷起来,夹到身前蹭着挺立的性器,目光里露着哀求;他看着春日井的眼睛,然而又是无法聚焦的;他嘴里零碎地说着听不清晰的字:
“甲……甲洋……你真,好看,我……好舒服……再……摸摸我……”
春日井的眼睛混沌地回应。
从加了力量的按抚,到不再留情面的揉捏;来主想必是有些疼的,但对那之后要发生的事的期待和直接的诚实的快感把什么都掩盖了——他把来主的全身抚摸过一遍,来主已经呈现一种接近临界的迷离。他眼睛里都是水,腿放荡地张大了,手向腿间,下面,那个即将被使用的地方探去:
“甲洋……这里,想要你……这里……进来……”
喘息不时打断他的话。春日井探身,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不耐烦似的把润滑剂挤在手上,两指推进了来主的身体。
“啊——等,等不要——啊——!!”
他并没有特意去刺激关键的那一片区域,来主却在他手指擦过时就射了。来主的身子弹起来,内部突然猛烈的震颤夹住了春日井的手指,让春日井不甚满意地拍了拍他紧绷起来的臀。
精液在来主的腹上溅成一片,让面前的一切白得更加朦胧。
“这么快啊。”
春日井喃喃地,手指还在里面,感觉到来主的痉挛,伴同自己下身一阵涌上的热。来主不知道何时流出了泪,抽噎着,用手抹了抹腹上沾着的肮脏;空气里一股情色的腥气。
“甲洋,”来主努力地说,“你,进来,好不好,现在……现在很舒服的……好吗?”
会如你所愿的。
春日井并没有说出来,而只是将手指拿出来,抬高了来主的腿。
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因为对彼此都没有更多的顾虑。
收缩着的后穴相对春日井的尺寸,本该是有些困难的。春日井插进去的时候,也不由得生理性地皱起了眉。
来主发出轻微的悲鸣;积在眼眶中的泪也悄然涌出。
“啊……啊、啊……”
他大口喘气,声音中听不出是疼痛多一点,还是快感多一点。然而他没有要求停下,春日井也没有停下。
说到底,他并没有多在乎来主是不是感到满意。
而事情很快变得自然而然了。来主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仅仅呼吸间,他便已经回复了放松而投入的样子,性器重新硬得像烧炙的炭,双手奋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腿,嘴里也从断续的呻吟,变成了毫无顾忌的,放荡的喊叫。
“啊、好——好,好棒,甲洋,我——啊——啊——”
春日井剧烈地冲撞着他的内里,鼻中亦发出难耐的低声。
而门铃响了起来。
春日井眼中的混沌,像油中突然递进了一滴水,边缘清楚地发生了转换。
他用回复清明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来主——来主好像受到了一点惊吓,不再大声喊叫了,泪盈盈的眼睛困惑地望着他;而全身的形状仍然在他放慢的律动下,给出诚实而剧烈的颤抖。
不要,不要停下——来主的眼睛这样说。
叮咚,叮咚。门外的人给出了足够长的空余后,又轻轻地呼唤了两声。
而春日井重新按住来主的腿,重新恢复了冲撞的速度。
就在真壁一骑险些就要放下餐盒离开的时候,春日井家的门终于开了。
果然是发完讯息,就不小心睡了回笼觉吧——真壁想着,庆幸自己还好没走,正准备向多年好友道一句午安。可是话没能说出来;他的脸也红了。
春日井上身赤裸,只围了一条宽大的白浴巾遮挡下身。虽然安全套已经丢掉,但他身上缭绕着一丝无法否认的气味。
真壁完全明白了,直到耳朵都热了起来。
“对不起……”
不由自主就道歉了。
“该道歉的是我。”春日井将餐盒接了过去,“让你久等。”
“没,没什么,”真壁的脸还烧着。
“那么我进去了。”
“啊,”真壁叫住他。
“嗯?”
“你需不需要,”真壁非常小心地说着话,脸上又红了几分似的,“多叫一份……?咖喱的话,很快的,马上就能送来……”
春日井空白了一秒,像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样子。
“那就再有劳你了。”
他最终还是对躲闪着他眼神的真壁说。
春日井站起来的时候,巧克力也停止了进食,嘴里呜呜的,仰着头看他。
今天的巧克力,多少有一些奇怪——大概屋子里突然多了陌生人,却又不具有任何威胁的气味,令它也觉得困惑。十分钟前,春日井拿食物出来给它的时候,它便是先绕着春日井转了一圈,来回地嗅了他的脚背、小腿,细致地考察过他的遭遇与危险,才放开腿跑回了食盆前面,埋下头吃了起来。
阳光同昨日一样的晴,院子尽头的树篱绿得深深浅浅。遥远的地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然而因为遥远,连究竟是不是汽车鸣笛,也并听不了那么清楚。
开敞的客厅便用作日常授课的画室,而客厅尽头的墙壁向里面凹去,在落地窗前围成了一块开放的餐室。
春日井推开客厅正门,便一眼望到来主,坐在他的椅子上,双脚悬空摇晃——他口中发出“啊”的声音——但是并没有耽误举起手中的勺子,把最后一口涂满咖喱的米饭送进口中。
“……呃,对不起!”他有点仓皇地咀嚼,“我太饿了,就吃完了……你和狗在一起嘛!我不敢去叫你……”
春日井什么都没说,轻轻出了一口气。
“……至少穿上衣服吃饭吧。”
“啊,是吗?”来主说,“为什么?”
春日井仍然没有回答。
他自己只有一条浴巾裹着;好像也并没有好到哪里。
“没什么。随你开心好了。”
他回到楼上去了。
他被一声惨叫召唤下来。穿好了罩衣和长裤的春日井走到门口,看到了西尾——他在真壁店里打工;由他来送外卖的时候,往往是真壁真得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
但今天恐怕是额外的原因。春日井走过去,看似无意地把来主挡在了身后。
“春、春日井前辈,”西尾松了口气的样子,像是刚刚进行过一场匪夷所思的对话。
“辛苦你了。”他从西尾手中接过第二份外卖。
“这位……”
西尾犹豫着,但还是问了;来主从春日井身侧扒着头,露出脑袋。
“是我的模特。”
春日井答得十分简单,没有任何要多解释一句的意思。
西尾出门时,依旧狐疑地回头望着。想着要去向真壁前辈问个清楚,又暗暗地怪前辈只是让他送个外卖,什么都没有交代给他。他关上门前,看见春日井仍像是平常的春日井,熟悉而有礼,然而未目送他离开,就已经转身向餐室的方向走了。他身后凭空多出来的那一个人,好像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问题似的,赤着身体,跟在春日井后面一蹦一蹦地跑。
春日井在餐桌边上的时候,来主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和石膏像百无聊赖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翻开了长桌角上随意堆放着的一叠东西。
多少是缺乏礼貌的行动。然而和来主讲什么礼貌,多半也没有任何意义。来主翻出了许多东西,里面却又什么都没有——厚重的鱼类图鉴里,曾经贴过许多便笺,现在却只剩下被撕走的痕迹;内页几乎被撕空,只剩封皮的陈年手账;一本相簿,里面的照片有着各式各样的背景,有房屋建筑,水箱,咖啡店,沙滩,花海;却要么被剪掉了一半,要么被掏出了人形的空洞。
像是说一切曾有,而如今已失。
来主双手举起一张被挖空了中心的,背景是天空的照片。
“好可惜,”他说,“本来是完整的天空来的……”
春日井当然没有回应他。
他的肆意终于在房间中央的画架前面被制止了。——他忽然想起来,这张似乎是春日井昨天画他自己的那一幅,而由于狗的忽然入侵,他并没有看到画的样子——于是他朝画架跑过去。
突然什么东西朝他袭击,罩了他一脸。来主拿在手里看:是他自己的衣服。
“你什么时候走?”
春日井不知何时已经穿戴齐整,还戴上了春季的薄手套。
“我还不想走!”来主大声回答。
“那你在家吧,我要出去了。”
“好呀!我来看家……”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客厅的门忽然危险地,无声地开了。巧克力的头从门缝里探进来,然后是半个身子。
来主迅速地把套头衫罩在了自己脑袋上。
要到很久以后,来主才发现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购物。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写生。从居住的僻静街区出发,他们走得不能更慢;春日井总是停下来。
他感兴趣的画面,似乎并不是常规的速写题材。杂草丛生的铁轨,安全横杆放下时眼前呼啸的模糊的列车。积了死水的低洼处,落在衣袖上的蝴蝶。便利店门外,一只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却被束带拘束在消防栓旁边的狗;商店街的十字路口,象征时间加速离去的,川流不息而面目模糊的人流。
春日井拿出铅笔的时候,来主总是意外地安静了。春日井描毕最后一个背影,偏过头的时候,只看到来主在旁边,既不愿打扰到他,又想看清他的笔下,奋力踮起脚张望着他的样子。
春日井淡淡地笑了一下,合起速写本,突然牵住来主的手。
信号灯已经转绿,他们继续向前走。
来主接过春日井撕下的画页,双手举在头顶上看了一会儿,又倒过来看。
他们在河岸的草坡上,身边是几个超市的购物袋子。来主提出请求,让春日井画一画天空的时候,他刚刚用铅笔描完眼前黑色的河流。
听到来主的话,春日井未置可否,却又笑了一笑,翻开新的一页。
“这样看起来像乌云一样诶。”
顺坡躺着的来主翻了个身,蹭在春日井旁边,热乎乎的。
这意见十分中肯。用铅笔描出的天,用光影区分的浓淡,绝不会晶莹剔透。
“我没有颜料。”
“那,回家再画吧!”
“我只用铅笔和炭笔。”
“怎么可能!”来主几乎趴在春日井腿上了,“你昨天画我的时候,我看到你用水彩,还有调色盘——”
春日井直直地看着他。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眼中却带着令人难以继续交谈的意味。来主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似的,闭上了嘴。
夕阳慢慢地爬上来了,在草坡上洒了柔和的金黄。春日井让来主坐好,自己站起来了,走在来主对面,在比来主低一些的地方。
来主似乎天生有走入画面的力量:他的头发被染成日落的色泽,橄榄金的眸子映出纯粹的安静的火焰。帽衫本是浅米黄色的,这一刻也被涂得更重了;他两手在身后,支撑起身体,眼睛好奇地睁大了,向春日井仰着头。
春日井蹲下来,在和来主平齐的高度,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肩膀
“你家在哪里?”
“唔?”来主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在船上……”
本也不预期听到常规的答案。春日井无声地呼吸。
“……你需要多少钱回去?”
“我不需要钱,”来主摇头,“船会来接我。”
晚风也悄悄地小了,像万物凝神倾听。
“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没有要去哪里,我只是刚好在这里下船而已……”
“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来主不知道他的用意,语气也犹豫不定了,“难道人,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吗?”
春日井叹息了一声,放开了他的肩。
他站了起来,在来主身上投下黑影。大片的夕阳被他悄无声息地遮挡。
“人不是这样的。”
“甲洋……甲洋不是自由的吗?”
“是自由的。”春日井说,“但有很多很多东西,把我绑在了最初的开始。我没办法走远,我只能在这附近而已。”
来主的眼睛闪烁,似乎并没有听懂。
风又起来了,身旁嫩绿的草朝坡面倾倒,一片柔顺的低伏。
“我们回家好吗?”他说,“有点冷……”
春日井无声地笑了一笑,向来主伸出手。
像无声的约定已经建立,春日井再也没有过问他的来历,去处,为什么是今天的样子,为什么对未来毫无要求——是的,毫无要求,除了性和必要的食物之外,来主似乎任何目的都没有。
如果有一天他开口要求爱——春日井想——他的身体或许会瞬间冷却,抹平这一片本不该留下脚印的沙滩,将来主请出自己的红线以外。
而来主从没有。因为从不要求,所以无法抗拒。来主向他张开手,在各种异想天开的场合邀请他拥抱、亲吻、做爱的时候,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拒绝。
这是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来主的时间流逝,同春日井这样的人类并不相同。没有绝对的从过去到将来,没有所谓永恒,只有现在——来主放任自己被吞没其中的,黑洞一样的现在。
他们在一楼的黑夜里,用作教室的空无一人的前厅,换了深红色天鹅绒的方台。来主反弓着身子,肆无忌惮地叫喊,春日井从他背后进入,手抵在他的腰窝上,把他逼到身形塌陷——姿态再也无法维持了,神智也是泥一样的一滩了——快感从深处胀起来,太过于满溢,几乎顶到他的喉口,让他不玩命地叫喊出来,整个人就要毁坏。
喜欢这里吗?春日井撞着他的腺体,额角滴下汗水。
或许是因为来主的反应总是太过激烈,令他忍不住要层层进逼,看看尽头是什么样子。但那个尽头仿佛无法到达:每次来主像要被他折磨得死过去,泪唾齐流,喉咙嘶哑,高潮之后就进入昏睡,像某种自动断电的生理保护,令他的记忆到最快乐时停止,免于这之外可能的一切伤害:——而再有下一次,来主照旧毫无忌讳地,冲着他怀里钻。
春日井突然抓住了来主的头发,用上迫使他转头的力度。
来主眼眶里积着泪,不知所措地望他。
“……叫我的名字。”
春日井的眼睛深褐,在无光的时候就变成黑的。
“甲,”来主抽抽噎噎的,“甲洋……”
春日井不会解释。他没有停下对他的顶弄,快感仍在被激发,像一勺勺融化的流动的蜜糖,浇上热腾腾的甜吐司的顶。甘美得有些发腻了,连胃里都发烫了;全身上下被粘稠覆盖着,瘙痒而折磨。
“甲洋,甲洋,甲洋……”
来主的语言被身体里的凶器搅碎,断断续续。
黑夜黑得沉透,薄薄一层棉布窗帘透过的街光微弱。
他猜不到春日井的心;猜不到对方在他漩涡一般的投入里忽然升起的疑虑和猜忌,猜不到春日井忽然一瞬间,怀疑起来主的心中到底是不是他。
“甲洋,你……好奇怪,甲洋,”来主眼角的泪被撞得落下去,“你平常都讨厌我叫你名字的……”
春日井带汗的手心突然掐在了他的腰际;他凶狠地往最深处一顶。
来主发出尖叫,浑身震颤。
人被拆穿时,就要找些什么来掩饰。春日井的眼睛黯淡着:他可以原谅自己的暴虐,却丝毫无法忍受脆弱被人戳破。
他按下来主的头,让他恢复了跪伏的体态,让他橄榄金的眸子里不再映得出自己的轮廓线。方台的红毯上,他皙白的肤色似乎发着微微的光亮。他的柔软忽然让春日井痛苦,令他不由自主地掏出最坚硬的东西来破坏。
他叹一口长息,重新重重地贯穿来主。他让他高声喊叫,让他口不择言,让他掉泪,让他掉下的泪被滚烫的身体蒸干。
玻璃柜里的石膏像目证一切,苍白无瞳的眼珠转也没有一转。它与断电的灯、洗净倒置的高脚杯、不成形状的陶黏土一起,带着非人视角的冷漠与怜悯,从高处俯瞰。
来主因腰部发软而躺下去了,不一会儿又因正面的穿刺不够深入而重新回复了跪势。春日井任他去;不管他如何变换,他总是一下子就能让他尖叫。在来主身上,敏感点远多于钝感点——春日井甚至不知道来主的哪一处不敏感。这一个人,没有根据地降临,衣物在认识的第一个十分钟内就被褪去,直指主题的性事,不需添柴加火就炽烈地燃烧的性的火苗。来主仿佛存在于幻想和概念里;仿佛正是为此而降生。
黑夜黑得沉透,一切光被现在的黑洞吞没。来主早该高潮了,但是根部被不容情理地掐住:冒着眼前发黑的快感,接近疼痛,接近窒息,唯独无法接近峰巅。除了身体刺激,春日井什么都不再给,连被充填的满足感都不再给:他把自己拔出来,换插手指,用直接的残忍的刺激,把来主一路推向濒死。
世界只剩一片暗红的绒毯,他们在这一隅做最后的纠缠。
在他终于松开手的刹那,来主哭叫着,精液和泪水一起掉在天鹅绒里。春日井喟叹着,抚动自己,在来主的叫声尚持续的时间里,射在他的背上。
“甲洋,……”
来主像要说什么,又没有力气说得清晰。
春日井俯下身,挨着他汗透的背,手穿到他身前搂住,下颌顶着他突起的椎骨。
“喜……”
春日井吻他的耳廓;可来主再没有一丝力气剩下来,身体软了,瘫到红绒上,就这样安静地进入了沉睡。
睡着了也没关系。春日井阖着眼皮,从耳廓向上吻到头发,后颈,微凉的肩。
他反倒怕他真的有力气把话说完,以至于说出什么他无法回应的字句。
不可以再被背叛——唯有这一件事,早就已经决定好。
他把来主抱起来的时候,风忽然掀了一角窗帘,把桌上的画纸撩在地下。
那是第二个星期的静物课,不同班级有进度差异,不需要人体模特。于是来主问他,可不可以借画板和笔:既然不需要工作,那么他也可以和大家一起画画。
没有理由拒绝。
来主多少会画这一点,春日井并不觉得意外。起初,他一本正经地打了线,虽然线条说不上百分百圆熟,倒也中规中矩。到了上色的时候,就彻底乱来:苹果是草莓红,花瓶是粉色,花有鹅黄、黑和深蓝色;香蕉是天蓝色。
“我喜欢香蕉!”来主解释说,“喜欢香蕉奶昔!千万不要放温了,冰冰凉凉,舌头都要打结的那种!”
这算是什么解释呀。来主仿佛自带招人关注的磁场,又像他第一天到画室来时一样,被女孩子们围在中间了。来主君为什么要这样画呢?
“因为我很开心呀,”来主笑着说,“这不是普通的静物,这是开心的静物!”
女孩子们若有所思,纷纷议论,似乎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那时的春日井站在人群背后,未发一语。
纵使来主期待地看向他,也只看到他刚好走到了别人的身后,就一两处技巧进行指点。
来主不是他的学生;他并没有给出任何评价的义务。
而此刻他站在黑暗中,手中横抱着这个温热而寝息规律的躯体;看着那幅画被掀在地上,整个蒙上了夜的晕迹。什么都是暗的了:粉红的花瓶都变成了深的;苹果上长出大片氧化深斑;蓝色的香蕉,来主最喜欢的,像一只被烧焦的黑黢黢的炭块。
他怀里的来主,脸贴在他胸口,也笼在夜和他的阴影里。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在他的心脏部位,凝成一小团湿润的雾气。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想到下一次,想到明天。
像停止了数年的钟表,表针忽然开始挣扎:要摆脱同表盘粘连的铁锈——要向下一分钟走。
像要摆脱时间停止那一时刻的、命运已经得到把控的确定性……向着不确定的明日,不知迎面而来的是守护还是背叛、不知是沃壤还是焦土的未来而走。
真壁躲在一排插好了吸管、排列了柠檬的琳琅的玻璃杯后面,忐忑地望着窗下的春日井和来主,坚持地一遍遍擦拭着手里的盘子。
今天没有西尾的排班,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店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春日井穿的长袖卫衣是他见过的,来主身上的短袖帽衫却好像是新买的——他说话说得开心,手舞足蹈的时候,帽衫领口的绳子就在胸口一晃一晃。咸蛋黄色的休闲裤挽起了半掌宽的裤脚,来主的腿在桌子下踢来踢去。
真壁把身子稍稍探出去,想试着看见春日井的脸。
他的面容却被长发和手指遮掩,只看到嘴角似乎有笑容。
这不是他第一次把同伴带来店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床伴,这个词语总是被真壁刻意地回避掉。真壁的记性没有那么好,记不得每一位女性的脸,但她们出现时,真壁多少知道她们为什么成为甲洋在这一秒钟的选择。她们有些像记忆中一个稀薄的剪影;有些则完全不像,只是看起来精致、理性、看得透结局,也就不会那么认真地投入——至少不会那么认真地受伤。她们常常不自知地在指间折玩着吸管,或是从手包里掏出液体香烟。她们似乎都不在乎冷漠,或者能够接受冷漠;或者说,那些在意的,从一开始就不会在春日井的接受范围。
可是来主操是什么人?
他是春日井的模特,听西尾这么说。
真壁从没想过他会是这般模样。当然不是性别的问题。
来主话多,一边说话一边把草莓芭菲送给嘴里,唇角早就是狼藉的。春日井只偶尔回答,其余时候,便托着腮,侧脸看着他。看着看着,来主便把一勺奶油掉到了帽衫的前襟上。春日井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
来主挺着胸任真壁帮他擦拭,大声道谢的夸张程度令真壁都忍不住要笑了。春日井坐在对面,没出声,看着他们。真壁这会儿才确定了:春日井是真的在笑。
“一起坐一会儿吧,不忙的话。”
春日井说着,稍微给他挪出空位。
真壁吓了一跳。
“啊,我……”
“你不是担心我吗?”春日井微微侧着,“来主很喜欢你。”
前半句似乎很令人在意,但来主完全地忽略了它。
“是的!”来主高兴得非常真诚,“谢谢你请我吃芭菲!实在太棒啦!”
“怎么,你会法语?”没等真壁回答,春日井就说。
没来由的问题,真壁一愣。
“啊?”
“芭菲,”春日井说,“你的发音不是日语。”
“哦哦!我会很多法语的,”来主扳手指,“芭菲,拿破仑,马卡龙,牛角面包……”
“知道了知道了。”春日井笑。
“还有安得列斯群岛,”来主越说越高兴,“海很漂亮的,船在那里停过——甲洋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不想去轻井泽了?”
“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来主兴奋。
春日井懒得解释地笑了一下。
“听起来好像咖喱流动的小河!”
“怎么可能。”
“那有什么好吃的呢?”
“不是吃东西的地方。”
“诶?!”
“忘了就算了。”
“到底什么时候说过啦——一骑,快帮帮我,甲洋他说的——”
春日井用勺子舀了一粒草莓,塞进他嘴里。
总算短暂地安静了。来主呜噜呜噜地咀嚼着,带着少许埋怨的眼神看着春日井。
春日井答他的笑容几近温柔。
真壁一时有些恍惚。
似乎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感想也不知从何处开始发表。似乎谎称还有工作抽身离开才是正确的,但来主很快把草莓咽了下去,眼睛闪闪地朝他望过来。
“一骑——”他嘟着嘴,“甲洋又欺负我——”
“轻井泽是避暑度假的地方呀,听说很不错的,而且离东京很近,”真壁好心地回答,“虽然我也没有去过……”
“啊!是哦!是前天在商店街翻杂志的时候,”来主敲手心,“是要去的!一骑没有去过吗?那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我就算了……”真壁苦笑。
风铃忽然轻声摇响,有客人推开了店门。真壁如蒙大赦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哎、那个就是许愿竹吗?”
“嗯。”
“我也可以许愿吗?”
怎么我刚逃走就转换话题了……真壁想着,却是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要说他们会来店里,还是出于真壁自己的邀请。今天一早,他打开店门洒扫街道,收验送来的新鲜蔬菜的时候,忍不住朝着隔一个街区的春日井家望了几眼。
他本也没抱什么期望,因为今日日期是偶数,是春日井没有课而习惯晚起的日子。真壁已经养成了习惯,午前问一问春日井需不需要外卖。好几年了,春日井似乎一直在家——似乎会永远在家。
而自从上一次去送外卖时撞到了不好的场面,已经有一个星期,他没有再接到春日井的联络。难道出门去了吗?真壁正有些记挂,便在这个尚未到八点的早晨,看见春日井沿着街边,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了。
春日井手里牵着缰绳;巧克力友好地汪了一声,对着真壁摇起尾巴。
真壁打过招呼,蹲下去抚摸柴犬的头,“带巧克力散步吗?”
“嗯。”
“对你来说真是早起啊……”
春日井淡淡地笑了一下。
“趁那家伙还在睡,和巧克力出来走走。”
“那家伙?”
略嫌粗鲁的称谓。
“上次你来时在的那个。”春日井说,“他怕狗。”
真壁脑中浮现了当时的画面,脸又红了。
“所以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嗯。”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呢?
一星期了,对春日井而言,已经相当地长。
真壁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问出口。
“有空一起到我店里来吧?”最终他说,“吃饭或者下午茶都好。我请客哦。”
来主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人类。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只有不识文字的莽撞者,才会叩响写着“禁止进入”的门扉。
真壁一阵忙前忙后,回头再看窗下二人的模样,心上竟升起一份难言的感激。
来主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撒在桌上,任它们在手指之间碰撞,沿着木桌的纹理滚来滚去。
“愿意的话就再来吧,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们要离开时,真壁送他们到门口。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来主雀跃,“我可以一早就跑来喝柠檬汁吗?”
“对不起。”春日井对真壁笑了笑。
“为什么甲洋要道歉?”
“也可以不道歉,”春日井轻微地耸了耸肩,“但我总要付钱。”
“原来如此!”来主说,“那我会记得给你也带一杯的!”
“真是多谢了。”
“所以,”真壁笑着,“你们是在交往了,对吗?”
“交往?”
来主偏着头,期待着对这个陌生字词的进一步解释。
真壁忽然有种做错的预感。
一早问不出口的问题,果然并不该问。
“交往?不,不是那种关系。”
春日井平和地说着,一手已经推开了门,另一手甚至还与来主握在一起。
“你也总归是要走的,对吗?”
他低下了头,托起来主纤细的手指,一直托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吻。
来主正睁大了眼,迷惘地望着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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