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火
修兵醒来,天仍是蒙蒙黑的,就如同不曾进入过午夜一样。他从沙发里站起来,抹了把脸,手被厨房的水冰透了。胡乱在乌黝黝的毛巾上蹭了两下,摸过去开了白炽灯。辉光管呲啦一闪,电流霎时击穿灯管中间填满的惰性气体,生生地勾连起整条电路。千钧一发。修兵在黑漆漆的电视屏前照照自己的脸,果然也是黑漆漆的。连脸上的伤都不怎么看得出。暖气烧得很旺,伤疤处丝丝发烫了起来。
他坐下,伸手到塑料袋里去摸一次性纸杯,可是没了。昨天被学弟学妹们用剩的杯子胡乱码在茶几的一角。他把它们有节奏地一只只捏扁,发出喀啦啦的响声。
他忽然想为自己唱支歌,可是半晌都张不开嘴。他闭上眼睛,脑袋里忽然浮现的是很多年以前,和一起长大的两个燥毛脑袋一起凑在乡里少有的二十寸彩电前面,听见的稚嫩童谣:
「银河/银河/银河
那最小的星星/可是我……」
那时他的青梅竹马之一蟹泽会微微合上眼,嘶哑地低声跟着哼唱。修兵总嫌她的雀斑和硬质的头发扎眼,连嗓音也不够柔和。显示屏里白衣衫洁净的男孩和女孩们歌唱着,一起望向右前方三十度的方向,曲调齐整整飙高,嘴唇圆成漂亮的几何形状,背景打下一片白烂的探照灯光;仿佛他们注视的方向将有神明临近。
修兵也睁开眼,只有被白光混淆了颜色的黎明。他往右前方三十度望着。那里是门口,没有人进来,没有人出去。他没有试着开口唱那首儿歌;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曾那样水嫩,他老涩、干瘪,持续失血,苍白而从不具有活力。——这时他想起另一首,弓亲点着他的脑门说很适合他的一首:
「牛奶/三明治/汽水/冰淇淋
馒头/烧饼/豆——」
「铃铃铃——铃——铃——」
卧室里的旧闹钟忽然扯起破锣嗓子。修兵从沙发里窜起来冲进屋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全副穿戴好。上半羽绒服,下半牛仔裤,深蓝和白色绞在一起的毛线围巾和手套。在门前换上了他厚重的安踏鞋。按灭了电灯的时候灯管再没有一瞬间的犹豫。电流迅速撤入灯管两头的黑暗里,斩断了一切的光明,如同被黎明电闪击碎的七夕桥一样。
他出了家属院儿,沿着鼓楼大街往东跑,在雍和宫大街拐向北。三个月来惯常的路线。其实中戏的宿舍离地坛很远,就连修兵一路慢跑也要花上四十分钟才跑得到。他一左一右踩着不知什么歌的鼓点。他上的是五点半的闹钟,离天亮还早。于是他跑得悠闲。冬天的早上时间很充裕……朽木白哉一定在那里。
这让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脚步更轻了起来。
——于是他果然在那里。他在天角和云层擦出白光的时分出现在长街的黄金分割点,步伐飘忽,像是刚从那云上一步步下来。所有旧年往事所有风霜随着他的脚步向前一层层覆上他的身体,他似乎走近一尺就衰老一岁……然而仍然步步向前,义无反顾。
修兵照例站在马路对面,隔着被未升朝阳的黎明天染浓了的白雾,隔着浩如烟海的北二环。他看得心碎了。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在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修兵走进公园里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觉得今天又比平日冷了些。朽木白哉行走在他前面不远处,依旧是贴身一层看上去薄得过分的白羽绒衣;围巾飘在身后的长度比平时要短,是因为多缠了几个圈。他似乎皱缩了,像放干了的芹菜一般,皮肤透出了被氧化的深颜色。修兵看了看电子表。12月22日,6点14分。拾贰月贰拾贰日,陆点拾肆分。他不知何故将数字在脑中转换为大写。时间被水泥浇进模具变得凝滞而沉重;他握了握拳,小步起跑。
「今天真冷呢,嗯……」
虽然戴着厚重的毛手套,手指仍是有些僵硬。他的慢跑在朽木白哉身边转为原地踏步,随后一边向手里呵着气一边慢慢停了下来。朽木白哉站在方泽坛的台阶前,像是没有打算再前进一步的样子。
「是你。」
朽木白哉没有回头,而语气不容置疑得像看见了一般。修兵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抓住领口和围巾间的十厘米缝隙,像是一丝风也怕漏进衣服里;没有带手套,手指红艳,关节惨白。他开口,白雾从他嘴里冒出去成了冰碴子,弥漫进整片森严的空气里。
「今天是冬至。」
「……真的是呢。」
修兵又低头看了看手表,12月22日,6点16分。他想起初见朽木白哉时是九月;北京没有秋天,只有卷地风和阴霾。然而自那时起,朽木白哉的动作就已经如覆了霜一样迟缓,隔年的冰雪没化干净似的,走在灰砖小道间,留下个潮湿的脚印。——围巾是一直戴着的,从出场开始。无言以对是他们之间的常事,然修兵不习惯这种状况;朽木白哉看上去,也从没有把对话继续延伸的意愿。
「冬至的话,要吃饺子,不然耳朵会冻掉的哪。」
修兵说着,伸手去揉耳朵;他有些讶异地发觉朽木白哉微微转了头。
「你们那边的说法?」
「对,不过不是全国都一样么。你看,饺子本来就是做成耳朵形状的嘛。」
「……是吗。」
他们的交谈再次中断。朽木白哉却抬起了手来,触了触自己的右耳。下半部的耳垂深深掩埋埋在白绫缎里,整齐黑发前露出的耳廓一片充血的晕红。
……修兵有些恍惚。那红彤彤的血色似是渗进了织物间,滴进了虹膜深处,在脑中成像成一片殷红的晕芒,颜色艳得凄切。我需要再迈上去一步。是的。只差一步。步子稍微大一点,就只是一步。只要手臂一抬,兜转回来,你就在怀里——如果是弓亲的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将这一步距离清零——
「冬至……是祭天的日子。」
朽木白哉忽然开口。修兵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祭天?」
「明清两代,冬至时候在天坛祭天。」
他说话声低得也像自言自语一般,身周的白雾忽然前所未有地浓重。——修兵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像被寒气煞到了一般。
「日出前七刻的时候,太和钟会敲起来。皇帝换了祭服,顺着御道走到圜丘底下。燔炉点燃,然后,就奏起来中和韶乐……」
他喃喃着终于拾级而上,细微的声音逐渐远离。登了一层台。登第二层。他站在方丘顶三十六块石板正中,围巾尾咯啦啦嵌进冰风里像钞票在收款员手中甩动,红钞辨不清真伪那咯啦啦的声音响个不停。凌晨未及七点的灰黑天霎时间风起云涌,寒煞人的白雾向朽木白哉聚拢而浓缩,将他苍白的人影捧到了云端一般。修兵眼看着他的轮廓里填满了青石一样的颜色,枝蔓着大地沧桑的纹理;他的背影仃然立于历史和神话里,镜头拉远,他的左手畔是十丈星火望灯台,右手边升起燔祭的燎烟。钟磬琴瑟萧笛笙埙缓慢从身后渐次奏响,洪大波涛自远古泛起盘旋而上,亡者在虚无中被牵引而至极乐,生者肃穆无言感念天恩宏盛。朽木白哉仰头面向灰天,仿佛念叨着别人听不到的字句,操持别人听不懂的词语。头顶风云翻滚作为答复。——修兵拼命睁大了眼,睁到西北风倒灌进眼里几乎逼出泪来;而他看不见。看不见,也听不见。
不知来自何处的古乐渐渐止息之后,修兵才发觉自己已退了一步,比起最初的位置。
退了一步。本该上前,而自己后退。一步不进,全盘皆输。
而其实虽未接近,也并不更远。他与朽木白哉之间的距离如同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毫无延长的可能,毫无缩短的希望。
修兵早该知道。早该。
「不过冬至祭天是在天坛圜丘……用不到这里。」
朽木白哉的声音依旧缥缈得很。修兵开口应声,觉得自己像无病呻吟。
「那……这个地坛,是什么时候用?」
「方泽坛祭地,是在夏至。」
朽木白哉答,声音低低的,刚够听清楚。跟着又说了一句,依旧是喃喃,自语一样。
「夏不至,冬至。」
他走下了祭坛,走远了。
修兵没有再跟上去,一转头朝回走。他步子很快,脚步也重;推了推手套看看电子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停了。12月22日,6点19分。他心里什么东西也停下了。他跟门亭里的老头子问了声时间,眼前的北二环大路已经开始湍流;老头子一句话被咳嗽声拆得零碎。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
无已,则仍是黑暗与虚空而已。
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
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修兵慢慢地走上礼堂的大理石白阶梯。玻璃门敞开着,然而仍然有一道明晰的分界留在那里;燥热的空气一下子把他挤在一处,憋闷得很。他把羽绒上衣的拉链向下拉了一半,四处张望,可是没看到一个人。里面传出扩音系统呲啦啦的杂音、哄堂而起的笑声,零星的鼓掌声;他把毛手套脱下来胡乱塞进口袋里,直接用手拎着个大得可笑的鸟笼子。他看了看手表,可是已经停了。12月22日,6点19分。他皱了眉,干脆把表也从手腕上扯下来掖进衣袋。毛茸茸的四只手指和塑料表带从那里耷拉出来。
他踱进礼堂里面,更加闷热而掺入了潮湿。四分之三的座位上零散分布着观众,斑目一角正在台上耍宝;他擅长这个。修兵站着看了一会儿,一句台词也没听进去,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来,鸟笼子放在脚边的地毯上。放下去的时候咯到了一只空的矿泉水瓶子和一堆瓜子皮,被他用脚胡乱地扫到了旁边。哄笑声一波波在他身边掀起来。他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
不一会儿他看见弓亲走上台来。这一次他穿得洗练:深紫色的衬衫,白色绸质感的裤子,对于弓亲来说,相当缺少装饰。他的妆也化得不浓,被白艳艳的灯光一打,脸竟然显得有些煞白了,贫血一样。——热气蒸得修兵的脸很烫;他很快便走神了,弓亲的声音清冽,可是没有一句入耳。脚边笼子里的麻雀微弱地叫了一声。他把笼子拎起来,搁在膝盖上。
『这个是恋次捉的……学长喜欢的话,就拿走吧!』
他白天到学校去了。桃的声音软绵绵的,被暖气蒸熟了似的;她手里抱着个和她整个上身一样大的鸟笼子,里面的麻雀灰不溜秋,神色也是萎蔫的,跟夏天正午被晒得没精打采的韭菜一样。旁边的恋次使劲拍了一下桌子,麻雀吃了吓,促出声有气无力的惊叫。
『学长一个人住多无聊,拿回去养吧。』
『喂喂,你当学长是退休的老头子吗?』
他们的声音又渐渐地远去,淡进一层浓厚的云雾里去了。——老头子。这说法在哪听谁说过呢。
修兵想起九月间,他第一次带弓亲去看朽木白哉的时候。那天仍是不到七点的时间,天色白曚,弓亲站在浓得要滴出墨来的侧柏枝叶后面盯住方泽坛下一身白衣衫的那人,神色先是咬牙切齿,接着似乎竟然有些忧伤;最后勉强笑了出来,用了刻薄的音调说道:
『你再给他个拐杖,手里转一对健身球,旁边再放个鸟笼子,就完全是一个老头子模样了。』
他有些愕然,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弓亲会对朽木白哉怀着如此的敌意。他只知道他一向讨厌丑陋的人,所以觉得他一定会喜欢上朽木白哉;就如同他自己一样,像王子行走在丛林中,一眼便爱上了白雪公主一样。可是那一天之后他觉得,比起丑陋的人,弓亲似乎更讨厌漂亮的人罢。甚至于超出了讨厌的程度,简直是恨。
他把手伸在眼前胡乱挥挥。闷热得很。他不懂弓亲,从来不懂。——那天弓亲跟着他从地坛公园看过朽木白哉回来,一个人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上午。修兵在打扫房间,走过来走过去。弓亲只是孤伶伶呆坐在那儿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斑斓的投影,不时扯一扯自己的睫毛,嘴唇翕动着,然而微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动作了。修兵再走近些,却听见他断断续续反复念着支儿歌:
『大象……大象……
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长……
妈妈说……鼻子长……才是……漂亮……』
完全没有音调。
修兵知道他又在做些自己不懂的事情;他只是在打扫房间,甩着艳红色大好朝阳一般的鸡毛掸子,从他身后走过来,走过去。
掌声起来,话剧散场了。修兵不自主地吊着鸟笼子,晃晃悠悠随着人流出了礼堂。临到门口时一回头,见弓亲正睁大了眼睛望向另一个出口。有人踩了他的脚,道了声歉便被人流挤开;身边的都在纷纷议论着他手里的铁线笼。修兵低下头。他和他的麻雀一样灰不溜秋。脚下的大理石地面白得晃眼,覆了霜露一样。
弓亲盯着出口处音梦看了很久。她一个人站在人潮刷不到的旮旯角,在她身上投下阴影的不是人群,而是屋顶垂下来的帘幕;神色稍稍显得木然而迟钝,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剧已终场一般。她衣衫仍是白亮亮一片,消毒过似的,无菌的颜色;双手在身前拎着茶色的小手袋,躯背挺直,脊梁没有靠在任何东西上面。她的眸子黑得很,像没有播放任何节目的电视机。就同弓亲初见她时一模一样;她拎着细巧的小袋子,双手好端端搁在身前,呆在公车等候区里,双脚并拢,脚尖离马路牙子不多不少十厘米距离。她直挺挺站着,像解剖教室角落里的标本一般,像把已僵硬的尸体直接掉转九十度一般,她直挺挺站着。是他想要的,一个不笑的女人。
弓亲双手插袋下台,沿着地毯径直朝她走过去。
他忽然觉得她像谁。
也不知像谁。
「什么时候来的?」
「绫濑川君……」
她答话慢他一个节拍,像是交响乐团中合不上节奏的三角铁。永远只有一个音调,没有走音的可能,也没有走音的价值。
「……差不多是斑目君掉下台来的时候。」
她继续说完。他忽然接近,他们连一步距离也没有。他忽然看她不顺眼,他觉得她像谁。
他眯细眼睛盯着她。
「这是喜剧。」
「是呢,我很喜欢。」
「好看么?」
「嗯。」
「好看你干嘛不笑?」
「我……」
「你干嘛不笑!」
她睁大眼睛茫然倒退,鞋跟磕上坡道被地毯海样的毛绒淹没。弓亲一步跨上紧逼,他声音抬高,歇斯底里般尖利。
「我——」
「你不是不会笑的吧!笑一个——给我看看!——笑……笑啊……!」
他攥死了她的手,她像刚蒸发过酒精一般微凉。而她到底只是眼睛睁大了些。
「这,如果绫濑川君喜欢的话,我可以……」
她便扬起嘴角,不带一丝喜悦地扬起嘴角;她整个人看上去彻底歪曲,如找错了方位的画鼻子游戏。弓亲的嘴扁下来,几乎想要流泪。
他看不下去。
『魔镜,我的魔镜,谁是这个王国里最美丽的人?』
『是你,我的王后陛下。你的舞步飘扬,笑声鲜亮,你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你想得到的人,不会从你手中逃掉。你分分明饱满着活的色彩,无需去追逐苍白,红润是你的特性。你因为鲜活而美丽。』
『可是王子,王子爱的是谁?』
『——是白雪公主;王子爱的人是,一个人躺在水晶棺里,不会笑,不会言语,没有血色,没有生气,和我们一世相隔的白雪公主。』
「不许——不许笑!不……不许……」
妆快花了。他低下头,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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