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身
修兵静悄悄地睁开眼睛。他早上醒得愈发早了。凉水洗过的毛桃冰得指头肚有些僵硬。屋子里只有白炽灯稳定通过电流的咝咝声。他操纵手指移动毛桃,穿越雾气停在嘴边。咬下一口,有嘎嘣的脆响。他又将桃子移回原位,移回雾气之后。齿印是齐整整的一圈,中间有若隐若现的血丝。他怔怔检视自己失血的证据。
两分钟后他把桃核抛进垃圾桶。毛桃的尸体同桶内已有的十几具遗骸轻轻撞击,发出喀啦啦的声音重新排布。接着便死寂。流出来的血就这样散碎进屋子的各个角落。而血迹点点洇散在雾气中间,像玻璃体间的白内障一样挥之不去。
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默默回顾自己花了一个月时间整理清楚的时间表。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探身到茶几底下摸出电视遥控器。积灰了。他把那东西远远扔到沙发另一头。他双手支额,像用嗓子换了双脚的小人鱼公主一样,沉默地等待黎明。
五点半的闹钟响了。修兵也像上好了发条的闹钟一般,准时从暗黄色的布面沙发上弹起,把自己裹得严实,大步向门口迈过去。
临了他看了一眼电视机旁边的麻雀笼子。那鸟儿被腾腾的暖气蒸得燥热,不住抬起只脚来胡乱挥动。他又看了它一眼,把笼子拎起来,关门离去。
他出门左转再左转。大街上没有行人。他步子很快,渐渐的脚跟离了地。他一路疯跑。麻雀被他颠簸得浑浑噩噩。他低头去看表,可是时间停滞。12月22日,6点19分。一秒也不再向前。一切都缓慢下来,不再生长,不再发芽。白雾濛濛的,好似那个人就在眼前。
他使劲摇摇头,接着跑。
他踉跄冲进地坛公园门。一口气沿路冲到了头,把鸟笼子撂在石凳上,他才有工夫喘喘气。今日是迟是早,他全不知道。电子表仍然停着,时间他背得出。天上又飞过零星的乌鸦;麻雀在笼子里,竟然昂起了头,啾啾应了几句。修兵拂了拂石凳面,在鸟笼子旁边坐下,等待朽木白哉出现在园门之下。
他等待着。这是唯一能够得到结果的等待。
所以他安然地等待。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身子冷下来了。直勾勾盯着石板路尽头,园子入口的木门扇。依稀记得白哉曾经提到过,那门叫棂星门。地坛是正方形,东南西北都有门,每边三道。
『有门扇的时候,才叫做棂星门。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能算是了。』
『我倒觉得没门扇比较好看……天坛那边有完好的门,带着木头厚门板,觉得笨重得很。现在这个样子,通过门洞,一下子能望到很远……』
那时朽木白哉忽然看了他一眼。完全不明有何含义。可是修兵不由自主地噤声。白哉移开眼睛,朝门的那一头望过去。微微有些出神,向望见了什么似的。
『没有门洞的门,你知道叫什么吗?』
『——叫什么?』
『牌坊。』
啪嗒。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一滴汗落在青砖地上。像是清晨五点半的闹钟一般一激灵,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吸入寒冷全盘颤抖。静得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见。可是好像有白炽灯管的嗞啦声,苍蝇撞在纱窗上的嗡嗡声,关不住的马桶水箱里咕噜噜翻水泡声。他等着朽木白哉,唯一注定有结果的等待。他忘了自己不在弓亲的老房子,他忘了方泽坛上堆起来的四百年风霜,几乎也忘了朽木白哉能够跨越的距离。他忘了自己最初希望的事。
等到朽木白哉出现在门外的时候,他望过去仿佛中间隔着阴阳界。他来自牌坊之后。烟云成了背景,他一步步轻稳,每一步都陷进修兵沼泽样柔软的心头上。陷进去抬起来,拖泥带水。雾气盈漫并向四面洇开,朽木白哉步伐平直,眼神空洞,好似行走在空旷远处,而这里显现的,仅仅是他的蜃景。
他……他来了。
咯嗒。
他来了……
咯嗒。
他来了,也没有用。
咯嗒。咯嗒。
我知道我能够等到他……等到之后,再无其它。
咯嗒。
「啊,早……早上好……」
修兵开口招呼;朽木白哉略慢了一慢,停下来,半转过身子。修兵的心跳还没回过味来,揪紧了。白哉的眼神里没有流转着光,深深的,等不到天亮似的黝黑色。然而修兵看得出他盯着自己手边的金属,那些元素横竖纠缠在一起成了囚笼的形状。
「这麻雀……是你的?」
「——不,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
他又走近了一步。
修兵分明感觉到心脏泵出一大股粘稠的红血。结着块冲入动脉,朝着粘滞的下游翻滚冲了下去。
朽木白哉迈到铁丝虬结的笼子跟前蹲下身。
白风衣的下摆微微擦了地。他没有理。他伸出双手扶着笼子的侧边,眼睛黑洞洞的,光都透不出来。
他凝视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额头轻轻地贴上铁丝笼的前沿。
修兵也呆了。
似乎灰蒙蒙的天上开了缝眼,熠熠有光泻下。荧荧的温暖柔嫩的光,照得朽木白哉一身都是金黄。他的表情如平常一样淡漠而显得一无所求,然而那不是满足,不是喜悦,而是根本不曾想要。眼前金灿灿的场景如同被祝圣一般,隐隐约约有乐舞在身后祭起,朽木白哉舒眉阖目,仿佛捧着的是刚刚降生的婴孩,仿佛自他苍白的额间风生水起,能把一切祝福都传递。
雀儿。你要幸福吗?
要,我……好想要。
真可惜。如果我有的话,就能给你了……
你——会有的!会的,让我给你!我……比起自己,更想让你——
不,不。
让我……让我试试吧!我一定能……
不,雀儿。并不是得不到,而是……我不需要。
再回过神来时,朽木白哉的额已经回到了距铁丝笼一尺的距离。修兵揪紧了前襟的衣衫。心碎了。
「喜欢的话,拿回去吧……」
「不必了。」
他的手离开了冰凉的金属。
「没关系的,拿去吧。要是一个人住的话,做个伴儿也好……」
语言擦过修兵的喉咙,他觉得那里出了血。这是最后的呻吟,却不带最后一丝希望。
朽木白哉缓慢站起身,摇头。
「没用的。雀儿没有用,人也没有用……不管是谁,都没有用。」
眼神散焦,他又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了。是玉台阶、铜祭炉、木门框,唯独不是自己,不是这个自己立足的年代。朽木白哉像是活在那个逐雩祈谷的世纪一般,他服色华贵,脚步轻飘,走过的路边有排山倒海万民跪倒;而那个世纪早就终结,收紧在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奇点。他仿佛一个人住在忘川彼岸的艳红花原里,此岸的一切全都记得,唯独忘了自己已不属于此岸的世界。
朽木白哉离去了。他远了。大地渐渐崩裂,现出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河川。修兵咬了唇向着相反的方向去。河川上蒸起的白雾裹得世界苍茫,他一步步走得小心,试探着脚下已经不知该向何处去的道路。
『那就是被施了咒的城堡,城堡里有位沉睡的公主;在我出生前她便睡在那里了,谁也不知她已经睡了多久。你要去见她,得斩开这绕城的藤蔓,劈坏老旧的城门,制伏守卫的七十二只妖精;你要准备好为此迎接一切悲伤和疼痛。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会是一个人躺在接近朽坏的木床上,全身因血流缓慢而苍白失色,你说的话她不会应答,她口中喃喃的,全是你听不懂的梦呓。谁都不知道她何时会醒来。纵使你升起炉火,守候、呼唤、亲吻,她也不一定会醒来;他日待她醒来时,也不一定记得曾经有你存在。即使如此,你也要去见她么?』
走到门前的时候他抽抽鼻子,可是整条上呼吸道水泄不通。向上一直到眼睛全都被什么东西臃堵。——他把麻雀笼子塞给门房的老头。老头一手接过来搁在黄漆漆的木头桌上,从头到尾未发一言。修兵已经走远。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在黑暗中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他回来,八九点钟,楼道里黑漆漆的。他使劲跺了脚,楼上和楼下的声控灯都亮堂了,只剩下头顶上的灯泡昏昏的,放出不稳定的暗黄光来。楼道的窗口上干燥的一层积灰,修兵路过的时候飘起来一丝儿,跟着又落回去。草绳子穿起一串大蒜挂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底下堆着几棵白菜和葱。葱、蒜和白菜的外皮都干枯得紧,骨灰似的覆在外头。修兵朝扶手一边挪了挪,掏出钥匙来。钥匙挤在一起嘎啦啦互相捶打。他进了屋反手带上门。
「哟,修兵君?」
修兵后退一步重重撞在防盗门上。弓亲在那边,倒仰在沙发里双脚翘在扶手上,拇指和食指抓起边缘撕下毛桃的皮肤随手抛向茶几。紫衬衫稍稍向上卷起了一点儿,里头再没别的衣服,露出一小截白花花的腰段来。修兵进屋来脱了羽绒服挂在门后,弓亲也完全没有要让出点沙发来的意思。修兵走过来拿起他的脚挪开,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这么晚回来,去学校了?」
「是。」
「我等你好长时间了。」
修兵怔了怔,扭过头。弓亲正眼也不看他一眼,把桃皮儿一片片都跟他脸上扔。修兵把它们接下来,在手里团成一个小团。热乎乎的,血似的温度。
「你……要回来了么?」
「对,我回来住。」
桃子塞满了弓亲的口腔,腮边上撑起两半圆鼓鼓来。声音很轻快。一如既往。
「——不过你不能住在这儿了呦。」
「……什么?」
「我要把你赶出去,就是这样。」
「你……要跟涅小姐一起住?」
弓亲翻了白眼。
「那可不一定,而且也跟你无关。你明天早上就给我滚蛋,也快放假了,跟你的学弟们挤两宿下个学期再办住宿也没事。听见没有?如果现在不累的话可以收拾东西去了。你的包难看得很,我一直扔在阳台上。」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的帅哥。」
他继续把剥不完的桃子皮甩到他身上;灰绿色的毛绒咬合进修兵的毛衣花纹,他没有再把它们揭下来塞进手里。他们谁都没有看着谁。电流自顾奔过头顶的灯管,发着嘶嘶声吐出惨白的信子。修兵叹了气。
「我果然搞不懂你,从来都不懂……」
「——你不懂?」
「你不懂?——」
弓亲忽然一骨碌坐起身来直逼修兵身前一把揪住领口。
「——你知道爱上了一个人、却完全没办法接近的感觉吗?」
矇过一片氤氲的白雾。
「……知道。」
「你知道不管怎么努力、人家都不会注意你那种感觉吗?」
风花纱闪了一角。
「知……知道。」
「你知道看着喜欢的人一天比一天寂寞、整个人都掉进寂寞里头,自己却完全没办法做什么的感觉吗?」
「知……道……」
「爱了半天却根本不可能有一丁点回报,那感觉你知道吗——?!」
修兵想站起来后退。可是有什么把他牢牢圈固在了地狱里。弓亲越说越响声音脸颊越来越近,眼睛里分明流着些什么白炽灯光之外的闪耀。
「那你——到底不懂什么——!」
到底流下来了。他两只手移到他脖颈后面,肩膀硬不下去,滑到了他怀里。
「弓亲……」
「不要看我!难看得很!」
「为什么非要这样……」
他干脆抽噎出声来。
「修兵君,以前的时候……我想试着拿走你的钱包、藏了你出门的鞋子、退掉你回家的火车票,我希望你把什么都丢了,毕不了业,出不了门,有一分钟也要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半长发。各种形式的泪水冲上眼前,未及落下。
「……可是我现在,只想让自己当无理取闹的房东、吹毛求疵的居委会大爷、动不动就伸手要钱的女朋友……不惜一切代价,不管你怎么看我,我也要让你离开……留在这里,只剩下痛苦而已。」
「留在这里,只剩下痛苦而已。」
修兵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有人在怀里一顿一顿的抽噎,肩胛一耸一耸的,胸口热得很。他向上头望过去,手伸下来抚着弓亲的背;可是还是想不通。不懂。终究是不懂。他想开口问,可是好像没人回答得了。没有人懂。一只雀儿不懂,全世界都不懂。
「我,很痛苦吗?」
最终也只是翕动了嘴唇,没有任何声音漏出去。
修兵醒来,看了看屋外天都亮了。他懵懂懂盯着天花板,灰白而有些漏过水的瘢痕,墙皮有些翘起而剥落。长期缺血的组织坏死,没有再生的希望。白炽灯还是亮晃晃,闭上眼的时候视网膜上留了些白色的斑。正好是天花板的反色。修兵坐起来,看见弓亲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头,调整睫毛的位置。
「呦,醒了?」
「……嗯。」
「我马上就出门,你走的时候把钥匙放茶几上就行了。啊,帮我烧上热水,还有煤气记着关。」
「挺冷的,你……多穿点。」
「哟,这么体贴我也不会心软了哦,帅哥。」他从木凳子上站起来走到修兵身边,单膝跪上床沿吻了吻他的侧颊。「我可不会再掉眼泪了,妆都化好了。」
「我……」
「拜拜,我走了。」弓亲利落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走到屋门口顿了一下,折回衣柜边上披了件墨绿色风衣。他一直背朝着修兵,修兵再没有看见他的脸。
防盗门发出咣当的碰合声,死寂扑进门来将他独自一人淹没。
他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在门口站了半晌。依旧是黑的毛衣,深蓝色羽绒服,洗白的牛仔裤;登山包里没装什么东西,缺了水的干柿子一样萎靡堆在脚底。墙上有张平时不会去看的北京地图;他也呆着望了一会。地图也是两年前的了,新的地铁五号线没有半个影子。他伸出手指划在脆生生的纸面上:沿着雍和宫大街,北面到地坛公园。南面不远,是同仁医院。这里是中戏。这里是弓亲家。我在这里。学校在这里。家在……
他的手指划到羊坊店路尽头。北京西客站,在地图上只是一个斑块。年年春运的时候他会孤零零一个滴进人潮正中,随着岁月涌流,直到干瘪,直到血流得一丝不剩。
手指沿着黑白相间的粗线一路下滑,滑到地图边缘之外。
「家在这里……」
一直滑一直滑,出了纸面。指肚擦上清凉凉的墙壁。
他拎起登山包,在手里掂量了掂量。
轻得很。
他灭了白炽灯,出门去。
据说这世界上只有三种东西是普适的。一是物质与能量的总量守恒,二是碱基互补配对,三是无法趋避的孤独。无可救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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