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涅茧利比朽木白哉大不了几十个年头，可是偏生袖子比他长出一大截去。这不怪朽木白哉，只怪他还在席官的时候没有一个拐带妇女叛逃的上司队长。涅茧利人还不老，可是身子大概早就腐朽了。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为什么急著为自己造新的身子呢？──他的仓库A48里排满了器官，干枯的不流动的血色，覆著一层营养用的白色真菌；像被胡乱塞进包装袋的柿饼子。——什么都是会腐朽的。萤蔓会熄灭，杀气石会崩塌，死神会死。他们生命的轮回太长，一开始的时候都把死这件事给忘记了；就像现世的我等芸芸还不曾担心过太阳熄灭一般。他们距离死亡忽近忽远；近时为魂魄额顶印上「死生」，无声站立在他们逐渐消逝的光晕里，远时站在海角望著天涯，自以为沧海桑田鸿鹄越壑，时间有多长命有多长。

在万物生长的年头，只有朽木白哉没这么想。露琪亚和恋次进入真央的那一年，他执著绯真渐渐冰凉而开始分解的手，清楚地看到了真相。

你叹生短，我嫌命长。

 

於是经历过死亡的人，明显沧桑起来了。

 

涅茧利的义骸技术已堪称登峰造极；他至今还没有被驱逐，大约是因为比他更登峰造极的人已经被驱逐到外面去了。浦原喜助和涅茧利碰到一块会怎么样呢？ “便携式充气义骸加M女仆娘性格义魂，居家旅行必备想打就打想捏就捏，赶快打电话订购就会自己跑到您家门口去哦！”

去死吧你当这是银魂芙蓉篇么。

 

在男性死神协会会员个个都向女仆控方向发展的时候，朽木白哉已经用苍凉而具批判性的眼神望这个世界很久了。规矩正在崩坏，人心正在腐朽，连著身体一起。人的异化总是和科学进步联系在一起，所以罪魁祸首大概就是涅茧利。价值观是绝对不可以被践踏的，现世不允许人类克隆，尸魂界怎能允许和已逝去的人有著相同面孔的义骸批量生产？身体的复制尚不能够被古老而坚执的自然容许，更何况是魂魄。

第一批免费试用的Soul Candy推广版交到六番队朽木三席手里时，绯真新死，露琪亚的档案还安生生躺在真央学生档案室里不曾被查调。朽木白哉几乎冷笑了一声。竭尽此生，鲜少能见这样的表情在他冰棱削就的脸颊上出现。

 

*

露琪亚不记得朽木白哉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跟在校务主任的步子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向事务室中那个不可逼视的灵压行进。谁惊动了这样的人？我没有犯什么错，那么难道是恋次……他又闯祸了，混蛋他还觉得不够我忙的吗？不对他闯祸了不会找到我头上——第二次考核出了事故吗？……

「你们都是从戍吊来的，带他的遗物去葬了吧。」──她胡思乱想到了几乎看见了自己跪在幼时玩伴的乱葬堆边、以双手为恋次掘墓的场面；她进门里的时候未敢抬头，额边渗出了细碎的汗。

于是她没有看到白哉的脸，没有记下他见到她的第一印象。

 

世上没有一样的人、一样的灵魂，纵使有再长的生命可消磨，也不可能在同一世中遇见一个人两次。

你不是绯真、所以你什么都不是。

 

你一定是、编造的吧。

 

*

露琪亚在园子的石头湖边练习斩术。他从两扇开著的门後望过去，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太阳偏西了一些，那少女的身段儿笼上了层昏蒙蒙的光，轮廓不大看得清晰了。他想揉揉眼睛，可是偏生在这当口想起了绯真的话：

「揉红了眼圈的话，半夜起床来鬼就能找著了，就会扑上来把人眼睛抓瞎哦。」

死神都当了这么多年了，还怕什么鬼。可是绯真怕。一入黑绯真就不敢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白哉就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绯真跟在後头一步远的地方，战兢兢扯住丈夫的衣角。她从身后偷偷地仰起头来，见丈夫的个子英挺挺的，肩膀也很宽；虽不言语，冷冰冰的，可是脚步刻意放慢过了，像是等著什么人跟上来似的。

 

後来白哉派家臣偷拍了斑目一角的照片来，放在个柚木小镜框里塞到绯真的小手里头。——这是十一番的斑目九席，实力很强的一位。你看他，眼角儿红一抹那么多年了也没听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过。

绯真就笑了，她很爱笑。笑的时候发出咯咯的声音；跟著把那装著照片的小镜框多看了几眼，搁到心口上去。白哉就皱了眉，把相片从她手里拎出来，随手一抛，朝院子里飞了过去。小镜框正中咧著大嘴的光脑袋在半空里抛出了条弧线闪亮亮。绯真还笑个不住，转身进屋去拿薰香和茶具去了。

 

……白哉还是揉了揉眼睛。应该不会红的吧，又没有哭。揉过了之後再看露琪亚，她的脸变得清晰些了；她右手握著刀柄左手托住底部，清汗顺著侧颊淌下来，嘴唇翕张著，喘出一波波的热气。她的眉仍然是皱紧的，整个身子有些微颤抖，似乎是刀很重、快要拿不动了似的。

 

*

「茧利大人，朽木队长好像总是跟咱们过不去呢。」

音梦说。如果音梦没有说，涅茧利想，这种七姑八姨的问题他直到再次连接到现世的胎盘上去也发现不了。他歪著脑袋眯了音梦一眼，心想这种功能是怎么产生的；接著就从耳朵里把自己的16T记忆体拔出来连上USB调入朽木白哉进行相关搜索。──浦原干嘛把接口做在耳朵里，个混蛋有仿CLAMP大婶们的兴趣么！他恨恨地捏紧了拳头，力气太大了，一不小心捏断了一根指头。真疼。他向掌指关节处倾上膏状液体，换新的。

 

朽木白哉，1382条目，耗时0.004秒。记忆体是涅茧利当上队长那年装的，九十六年了；与朽木白哉产生关联是从四十二年前开始的，事件1382目次。平均每年14.4次，标准差1.37，变异系数0.0951。他瞪著眼睛，歪著头，想了一下，随手又搜索更木剑八。

198条。按内容归类後，198条清清楚楚分成三类：132条队长例会（包含更木就任队长的一条），65条在静灵庭各处遇见更木迷路（其中62条与十一番副队长草鹿相关），1条是更木到技术开发局来领做好的眼罩，本来要到十三番去的蓝染队长顺路带著他过来的，比预定取货日期晚了一天。影像资料还在，蓝染队长微笑著，那种表情他的义骸库中从不曾有。

他关了更木的窗口，用染黑的指甲轻轻敲打著桌面。

 

过不去……谁跟谁过不去来着？

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归于遗忘去了。

 

*

他们第一次过不去是在四十多年前；可是涅茧利却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朽木白哉上任三天刚把六番十二塌队首室坐了个透凉，就霜降一般跑到山本老爷子那儿告了涅茧利一状。

 

「自古以来，不管何等出身的死神，在其担任职责的时间里都不能随意更改服饰。各番队服色须经总队长上报中央四十六室审批，能够更改的部分只有衣袖、领口和下摆的样式，但整体更改幅度不得超过四分之一；死霸装的颜色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尤其是白色，自古以来只有被授予队长职衔的死神才被允许在死霸装外加披白色羽织……」

「朽木队长，我知道，朽木队长。这些在《静灵诸煌礼记》里都有。」

「所以十二番队普通队员不应当穿白色的研究用外套，除非将技术开发局的编制独立於十三番队之外。」

 

只有在这种问题上，朽木白哉付出了太多的言辞。老爷子说服不了朽木白哉，辩到最后倒觉得是自己倚老卖老不懂规矩了似的；於是总队长摆摆手签了张字条，叫朽木队长亲自到技术开发局去传涅茧利过来。──数日之後雀部朝著那颗老迈沧桑而睿智的额头发问，总队长您发个话说这事您自己处理叫他不要管了，不就没这事了？谅他新上任的年轻队长也不敢执拗到什么地步。

「那是你不了解朽木家，不了解朽木白哉这个人呐。」

总队长笑得慈爱而包容，雀部打了个寒噤总觉得他要走过来摸自己的头似的。总队长沈默了一阵子，又说：

「何况他还年轻，刚死了老婆。」

说完就沈默了很久，仿佛记起了自己还年轻、刚死了老婆的时候。

 

*

朽木队长一个人站到技术开发局局长室门框边上，身板儿直挺挺的，盯著涅茧利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涅茧利五天之前开始蹲守一个低温反应堆，连朽木队长继任仪式也没有出席。他右手捏著根石英棒往炉口里一捅一捅，像七八岁的孩子用小草棍儿拨弄被水淹没的蚂蚁窝似的。屋子里的通风设备鼓得朽木白哉的围巾飘了起来，整个人白花花的纤尘不染。而涅茧利蹲在炉子跟前，不停有油腻的液体飞出来溅上他的羽织下摆。油花花的颜色很轻易就渗进纤维里去了。

 

于是这事情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提起。

 

*

一个月过去，他们在队长例会上第一次打了照面。朽木白哉微微张著眼，余光里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队长例会上左右直挺著的两排光鲜的身影儿。涅茧利站在队伍里偏生有些不合群：他弓著背，脸上泛著惨白光，小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著，从这头看到那头，从那头看到这头。和涅茧利站在一起的时候，就连新上任的市丸队长轮廓也柔和了些，像个始终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了。

 

*

於是他就想看看涅茧利真正的脸，面具下常年不见阳光、想必会有点儿苍白的脸；纯粹的不带一丝儿杂念的好奇。他想他的脸也许也不是他本来的脸，也许是照著《静灵廷时尚》封底广告捏出来的鼻子，是灌了秋泓水的半脸大的loli眼（想到这里，一团惨淡的愁云降在了朽木白哉姣好的脑门上；他拿右手捂住了脸），像节日插在草秆垛头上的白面人儿一样，色彩鲜亮，表情枯槁。一张脸是捏造的被实现的愿望，而不是原初的轮回造就的模样。

 

实现愿望的容颜……

 

露琪亚正垂著手走过廊下，见白哉盯著她看，惊得打了一个趔趄，慌慌张张溜了个没影。走廊拐弯的那头传来低抑的惊呼，她又朝什么人身上撞过去了。朽木家宅院回回路路大道通衢，她却每每走得深一路浅一路，就像她在流魂街捱过来的十数年岁月似的。

 

*

朽木队长上任後第27次队长例会结束以后，他跟在涅茧利后边慢慢踱了很远。是很好奇，而且越看不见会越好奇，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怎么会有别的理由。他捏了捏拳头，却被手心里攥出了皱褶的护手咯得生疼。

 

「脸上多张面皮热不死我，多谢朽木队长关心喽。」

那硬质的脸猛一回头，两只小眼睛从骨白缝里透出幽幽的光来，直瞪著朽木白哉的鼻梁骨。他仍是那张冷静而森然的脸，完全看不出来心尖的一下猛抽；可是涅茧利看得他脊背上微微有些生毛的感觉。

「……涅队长真是敏锐。」

「你别以为垂著眼皮瞟我脸我就不知道。我整张脸都能看东西，不止是眼睛哟。」他抬起指头来指著侧颊，笑了，大排的聚莹胶牙齿露了出来。「这张脸冬暖夏凉的，比现世的活人和义骸的皮肤可都好用多了，你要不要也──」

他突然住了嘴，皱一皱眉；眼睑上方薄薄的一层面具也跟著皱一皱。他凑得更近了些，骨碌碌转的细小眼珠直逼到朽木白哉跟前去；一息息像是经了消毒过滤的呼吸吹到朽木白哉脸上，恍惚觉得带著些不太舒服的润油味儿。他的头稍稍向后撤了半寸。

「朽木队长的面具不错，是谁做的？」

 

 

「涅队长此言何意？」

「你脸上的，是什么？」

 

他答不出来。

 

 

涅茧利凑得依然近得很，同样散发著润油味道的手指刮向他的面颊。他忽然恐慌了。他觉著自己的脸好像真的是薄薄的一层，而涅茧利的手已经变成了钳子，一下子就把接缝处的螺丝一个个拧松；落在地上。他好像真的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颧骨和下颌的地方已经变得不甚平整，前额像水肿了似的，浮起一片苍白的气泡；恐慌就填进那些气腔里，渐渐地由下面的真皮渗到组织间隙去。

难道我……才是编造的吗？

 

他是真真正正地恐慌了。

 

*

待蓝染惣右介恰好路过现场时，只看见涅茧利一个人呆在当地，偏著头，手指点著额角，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似的。

「出什么事了，涅队长？」

「啊啊——刚刚朽木队长还在跟我说话，我在脑袋里一个搜索的工夫，人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朽木队长的瞬步越来越精进了。」蓝染队长微笑著，微笑着。夏季五指缝里淌出来的阳光一样的。

「罢了，待我让我音梦放细菌去调查──」

「哦，涅队长要调查什么？」

「朽木队长原来一直是戴着面具的……不知是谁的好手艺，这么久了我都没看出来。难道现在的静灵廷还有比我更擅长义骸技术的──」

 

「哦？」蓝染队长依旧微笑著，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似的；眼镜片反了一下光。

「我一点也不知道。涅队长是怎么发现的？」

「呵呵……朽木队长表情不自然得很。而且眼睛上明显有一层细膜，把里头的东西都挡住了──神经连接似乎也有异常，感情的变化没办法正确反映在脸上，」他沈吟著，「不过手艺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蓝染队长笑哈哈的，甩了一甩肥大的袖口，斩魄刀在鞘里撞出一声轻微的咣当。行出数丈他忽然回过头来；涅茧利仍在原地。不言不语，呆呆地思索。

「涅队长，我却知道──朽木队长的面具，是他自己做出来，自己给自己戴上的。」

 

*

「茧利大人，你不是对这件事情没有兴趣吗？」

「滚！」

他一伸脚把音梦整个人踢飞了出去。双殛的画面飞快在九块屏幕上翻流切换：天空咧开的笑容里淌出黑色粘稠的胶体，有光从天空的嘴唇间泻下，暖色的、不带善恶的纯物质，像蓝染！右介的笑容一般，挑不出一丝杂质。蓝染！右介换上了另外一只面具，或者如他所说──是摘掉了原来的面具，连著脚下方寸土地直上飞升，融入大虚在天顶撕扯出的缝隙里。涅茧利双手掐著键盘，键盘下冒出了火星，字母掉了一地。

镜花水月的能力是，完全、完全催眠。听了就让人心尖冒火，是不是，嗯？你们这些人，愚蠢的、屡教不改的，相信完全和完美的人──你们相信便罢了，你们都是愚蠢的。可是是什么样的催眠──妄敢号称为完全的催眠！能够瞒过了科学家的眼睛！

 

「嘎──哈──哈哈！──」

涅茧利桀桀怪笑著，轮廓发著抖，新换的尚未修复完好的肢体颤动起来，像临近朽坏的门板一般，从头到脚吱嘎作响。石墨炉还在身子後头腾腾地冒著热气，电喷雾灵子化接口喷溅出嘶哑的火花，它们把种群拆分成个体，把个体粉碎成点阵──位图被轰炸为色子，矢量图被撕裂成二维直线。涅茧利眼前的微膜液晶显示系统上以不可探察的速度涌过数据流，蓝染！右介整个身子成了神经网、骨骼架、肌肉群，最终分解而化散为浆血，灰飞烟灭。

 

重铬酸和王水怎样，够将你的骨头化个干净了么？斩魄刀的能力是从你灵魂里来的，是什么样的灵魂让你得到一把完全催眠？把你榨成汁、敲成灰粉、散成灵子粒，你还能把你的秘密守下去吗？还妄图欺骗三界之中最信奉真相的、容不得一星儿造假的技术开发局局长吗？

世上唯一的绝对否定，就是完美是绝对不存在的。在我面前永远没有不可知，哪怕这必然陷入科学宿命论。

涅茧利笑得愈发尖利了。

 

*

在队长会议室门口，涅茧利遇见了朽木白哉。卯之花烈安静地垂著手站在旁边，虎彻勇音在她身後；山田花太郎也在後边，不过被挡住了。更木剑八（只有到队首会议室这一段路他是认得的）靠在门框边上，两只脚不耐烦地踢著墙；草鹿八千留在脚下嬉笑著跑圆圈，像沿著热锅沿儿乱转的蚂蚁。阿呀呀，妥当得很了。器官都换成假的了，音梦吞足了毒药，一切运算器控制器运行良好，等浦原把黑腔固定好，马上就到虚圈去──啊呀呀──怎么还不出发呢？待我再回到这来，能有多少贴著花花绿绿标签的试验品瓶子呢。朽木队长你也去么？涅茧利笑得古怪而扭曲。有你想要带回来的人，是不是？事先告诉我，不然我一不小心遇上把它们都化成了流体，可就带不回来了──

 

朽木白哉微微张开眼，望了涅茧利一记。──涅茧利一愣的工夫，闭上了。

「我辈所一直守护的荣耀，是你永远不能理解的。」

 

涅茧利不辨驳，哈哈笑了。

「我一直追逐的真相，也是你不可能碰触到的……」

 

谈话没有继续。谁也不语。涅茧利融进墙壁里，静静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