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队长在隔壁。」

 

恋次不知道照看他的四番队队员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想，是不是自己在不清醒的时候说过些什么。感官不能遵守意志的要求，是啊那不是很正常的吗？他在双殛崖顶，一直到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开露琪亚。不，不是那样。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松开了手。

他把什么放开去了。也不知道什么被放开去了。

 

他一把将鬼花绸绒窗帘撕扯了下来，倒灌进斗室的阳光仿佛发出轰流的声响。看得见，世界有光。

见鬼。

 

那时他脸孔平贴在地上，觉得自己的鼻子消失了。大地如此松软而贴伏，把他的全身拥抱了进去。视觉被吸取，视界猩红而漆黑；粗重的叹息声淡后，耳朵开始敏锐。东仙队长就是这样活着的吗？血还没有淌出隙孔，便已失去了鲜红的价值。——他自己，听见蓝染平静抑扬地述说一个骗局，听见狛村队长从身体一切空腔爆出的嘶吼，听见九十番台连带不凡血肉炸裂溅开，听见市丸银解放他的神枪，与随后遥远得闷钝的一声刀刃嵌进了细纹的声响。露琪亚叫着大哥，她在叫着她还在叫着，——事后恋次知道，这一片刻或许比她四十年内呼唤朽木白哉的次数还要多。

 

他也听见朽木白哉低下头去。低下头——怎么能够被听见？朽木白哉低下头，眼睛没进散乱长发的阴影里，双膝着地。双殛崖是尸魂界的触角，伸出大地的耳朵探听。朽木白哉的血滴下来，滴进大地的耳廓，糊在恋次的心耳上粘稠的一层。见鬼，意识模糊。如果我会死你也会死，没有等级没有贵贱，没有强大与渺小，没有铁下脸捍卫与低下头恳求，终于平等。

 

「朽木露琪亚，请你过来……

朽木队长有事找你。」

然而卯之花队长这样传达。

 

朽木白哉在讲述。他声音低沉，像细乌云一样凝聚，散开，飘向所有的花圃。恋次已经被翻过来，在第六与第七阶段手术的间隙，平伏在四番队的担架上。他听着，听他的语言淌进过往四十年。四十年里他恨他遮蔽了阳光，以至于刻意拒绝记忆他播散的细露。阳光恨乌云太凉薄，花草言乌云太冷漠。一朵乌云的悲苦，他合着眼安静听着。

 

到头来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

不，不是。是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阳光有些刺眼。静灵庭的天照旧蓝，他烦躁地翻了一个身，厌恶起被他攥进手心里揉得皱缩的窗帘布。

 

 

 

四天尚未过去，尸魂界齿轮已被勒令传动。四十六室已死，我们是行政机制的顶层。信息回馈被加强，更多班次的死神被轮往现世。卯之花队长建议负伤的队长队副回自宅静养，朽木白哉淡然说不必。恋次也拒绝。自宅是哪里，我拥有哪里？恋次不耐烦地把地狱蝶传递的加强戒备条例录上文件纸，笔尖在软纸纤维上刺出小坑，钢笔墨水的纹痕洇溅开去。他想摔笔的时候就把更多的文件捧到队长室去，为的是看见朽木白哉微微抬首，淡淡应答，——那时提起的手腕有游丝般的颤抖，散出的墨滴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接着继续工作。

 

恋次便静静地倒退出门，像得到了宽慰似的。

 

 

 

半月里他的第一日假期，他在前去三番的路上路过修兵。他抱着近一米高的厚书摞子，炸毛头发顶冒出尖来，下面看得见他迁移的脚，膝盖跟着耳机弯曲重音鼓点。恋次叫他，他没听见。他叫面包超人，胶卷混蛋，桧~佐~木~前~辈，都没有应声。恋次火了，想一拳隔着书堆揍到他鼻子上，半途硬生生收住手。他不觉间竟然灌注了过多的灵压。回力顶得自己生痛。

 

刚调往九番队做副队长时修兵当着他的面把耳机锁进抽屉里。东仙队长看不见，所以听力很好，说话很轻。戴着耳机会听不见他叫我。春天时东仙队长会停在会议室外，望夏花的味道中间，他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到。东仙队长知道我在五番队的时候救了一名新进队员的事，他了解我的价值，不拘泥于既定的规矩。最后一句加了重音：东仙队长战斗的时候会允许我站在他身后。从没有哪一个人，一位队长，曾经，向我表达过如此直接的信任。

他说了很多。恋次觉得他已经说了太多，甚至连他那张略嫌煞气的脸都透出些喜悦的违和味道来。

东仙队长是个好人。最后他说，仿佛这是一句结论。

 

其实你忘记了，不管站在身前还是身后，对东仙队长来说，不都是一样的。他看得见，不用眼睛。你挡住了眼睛还看得见么？堵住了耳朵还听得见么？你信任的东西死去了，信念也一同死去了么？

 

修兵从他身畔擦过去，歪歪扭扭向前走着。恋次知道他感觉到了他，九番的灵压探测力一直为总队长称道。修兵从身畔擦了过去，脚踩在湿润的巷角青苔，不言不语，只听见耳机里传过来嘶啦啦的漏音。

 

「我们的价值被质疑了，恋次。」

半月里修兵对他说过的话，他只记得这一句。

 

 

 

他往三番去。他大喇喇一推门就看见吉良，吉良看见他挤出笑容，笑得快哭了也似。

「要休息吗？」他走上去拍他的肩，「工作我可以替你。要么我帮你也行。」

「不，不用……」

「没关系，分给我一点。」

「队长留给我的，我……我想要把它们做好。」

他攥着笔，攥得太紧，手直发抖。

「这不是市丸留给你的，是山本总队长派下来的。就当是六番做了这些也没关系。来来拿支笔给我——」

「不，不用了……」

可是他微弱的抗议声马上化为乌有，恋次挤着他坐下来，占去大半张椅子。

 

「喂，你越来越瘦了。不要老跟松本去喝酒。」

「我没……」

「没有个屁，我看见好几回了。我都没去喝酒你竟然去……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如多去看看雏森……雏森还没醒过来？」

吉良摇着头，默默地。

「就算我去看她，也没有用……」

「胡说——」

「不——不是胡说！我……是我害她……市丸队长他为什……雏……雏森……如果我去看她她一定会更……更……」

 

喉咙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哽住了，他剧烈地咳嗽。咳嗽个不止，像是要把以往看过的听过的吃下去的全都吐出来似的。恋次大把地拍着他的背。他记得吉良把自己锁进禁闭室，而自己不说二话把他拽出来，扔在三番队副的办公桌前面。吉良啜泣了，似乎是。他转身要走，被吉良抓住衣角。

「你也要……走了吗？」

 

吉良咳嗽不止。再，再咳一会儿吧，咳嗽的时候有理由流泪。恋次仍然大把拍着他的背。他仍然记得自己平伏在双殛崖上泥土，脸面朝下，大地松软。只有大地知道他哭了，大地不会说出来，不会。

 

 

 

他坐在雏森的病床边，这里竟然是他唯一安心的地域。他安静着，从来没有感觉过说话如此疲劳。我是不是在向朽木白哉接近。我是唯一没有被背叛的人，是不是就是最没有价值的人？我认识露琪亚半百年，在朽木白哉身边数月，他们不曾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是谁，是阴霾或是太阳黑子，我了解他们不如一片土地。

她沉眠着，像被冷冻了，像失去了感觉机能。你拒绝看到拒绝听到，拒绝醒来，拒绝承认被欺骗。白被单和渐黑的四野浓重地笼罩下来，她的身体在开敞的坟墓正中皱缩成了一片坑洼，一点点灰土。——露琪亚没有离开我，露琪亚不会离开我。我当年，难道不曾这样自欺欺人过么。蓝染队长的光晕笼在你身周已四十余年了，正如朽木白哉的阴影于我为同样。雏森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或者你不要醒来，接着睡，少顷便好，醒来便是真实。让镜花水月依旧是谜团，你不要听见天挺空罗的真相。

他坐在床边，瘦长身子弯下去，手指抠住床沿。昏暗得很，他的发色暗红浓重。

 

他站起身来离开时，日番谷冬狮郎出现在门口。他皱着眉，始终打不开，和黑崎一护有着同样忧伤浓重的神情。恋次低头看着他，他不满这样的高度差，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日番谷队长……？」

「我只是来看看的。」

 

日番谷尽力把语气说得淡然，仿佛雏森只是在感冒。恋次又擦过他的肩，他的眼神直勾勾的，还盯着那团皱缩的身形，像是怕她顷刻就枯萎不见。恋次听见他接着说话了，声音很轻。

「我只能是，来看看的。」

 

 

 

天完全黑下来了。萤蔓在河对岸闪着凌乱的冷光，恋次走得匆忙。这边是浓重的漆黑，他的视界比不上萤蔓远。东仙队长看得见生物，看不看得见这条河？朽木白哉夜间出游的时候，什么都看得到么？他突然煞住脚。酒味重得很，不管不像话了。他努力盯着对岸瞧：萤蔓的森然色之间，有个比黑夜浓重些的黑影。她摊在那里，不似人形。

 

「乱——乱菊小姐？」

「恋次么？」

那团黑影蠕动了一分，仍然是团黑影。

「——不碍事，我在消毒。」

接着只有一声酒嗝，沉默。

 

 

 

恋次磕磕绊绊。六番队舍里有灯，看见灯光的时候反射性觉得刺眼。他熟悉那里，熟悉，虽然在那里只有寥寥数月，可是酒瓶子堆在那里，削成的木玩偶堆在那里，伤药和绷带也堆在那里。记忆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如今也都堆在那里，和酒瓶子、木玩偶、血绷带一起。

 

细小的木钥匙开门锁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伤好后的第二天，在送递公文的路上遇见卯之花队长。那时朽木白哉还在综合救护所三楼静养，吉良把自己关在禁闭室，碎蜂队长在全庭范围里玩命疯跑，修兵和狛村队长守在郛外遥远的没有刻姓名的墓碑前。他在工作的途中遇见卯之花队长。她绽着同样令他宽慰的微笑，微笑着冲他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

 

「只因为你第一个站起来，他们就忘了你也曾经受过伤。」

 

——那么我，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