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有一场大而不惊的变乱,正于我们脚下升起。
人生像场轮回,虽然谁也没想到这周期如此的短暂。
狂奔的修兵猛地扒住门框制动住自己身体的一刹那,由惯性保持与脚贴合的拖鞋终于急不可耐地脱离右脚,撞上教室后门轰然震耳。恋次和白哉同时向他望去。如果有人记得,今天是第二个十一月三十一日——
这个日子没有特殊,特殊的是发生过的故事。
扶着门口最后一张课桌的修兵长长呼吸数次,终于能开口说出话来。
「你折子里有多少钱?」
恋次一愣。
接着就是流离野犬的本能和颠沛十七年的经验使他的视神经透过自己的每个毛孔盯住这一问句背后可能隐藏的、无数血淋淋的可能与真相。他像头狼一样忽然全身绷紧,后背挺直,捏死的拳心里渗出微烫的汗意。
「十二万不到。谁出事了?」
「剑八,右眼。需要手术。」
「现在在哪里?」
「石田医院。」
「还差多少钱?」
修兵一声低叹。
「一共要三百万……你说我们能凑到多少……」
「——什么时候要?」
「明早手术的话可能还能感光和分辨颜色……后天的话,恐怕就是个独眼瞎子了。」
他们听见恋次咬碎钢牙的声音,全身的骨节在森然凉气里发出吱咯的震颤。
「现在几点?」
「下午快五点。」
「我明白了,你先过去吧……」
修兵趿上拖鞋绝尘而去,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恋次一拳砸在木课桌上,细碎灰尘自天花板角簌簌而落。那一瞬间所有交错隐晦的图形又一次在他眼前擦枪走火。
KMP的暗光削进修兵右颊里三道过眼伤口,吉良在橱窗的黄光背景灯面前微微咪起极度弱视的左眸,清清嗓开始夜间最后一轮叫卖。雏森掐紧上腹缓缓蹲身额角现出虚汗,一角拄着木杖自绷带一般血红的背景里走来。他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身上遍缠黑紫的魔鬼藤蔓,而一闭眼血痕在视野里摊开,有一个不曾长大过的幼女躺在画面中央的静谧里,合不上的圆睁双瞳嵌进她苍白而红艳的躯壳里,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段噼啪燃起的木柴。
他又一拳狠凿在自己天灵盖,力气大得他自己甚至一阵眩晕。然而那一片模糊的魇影终于凝集为一个确定的形状,一张线条清晰、微透着凉意,含着些似有似无不易察觉的温柔的脸。
是了,就在眼前了。
「白哉!」
他吼出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可是白哉还是安然地坐在对面,似乎是始终在等着自己开口。
「嗯。」
「你能帮我们么?」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听见了,我们需要……三百万。不,两百万就够了,也许……我们自己能凑出一百万来……」
白哉凤紫的瞳眸波澜不起,他在那瞳眸里读到自己,额上的刺青层层纠结成打不开的一片。他看着白哉站起身来,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只是下意识地扯了扯颈间松软的围巾。那白色纯净而姣好,从没沾染过静灵的西风飙起的污尘。
「我知道时间很紧。跟我来。」
「等一下——」
恋次忽然抓住白哉的手腕,毫无防备的白哉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仰对着高了自己数公分的人。恋次低下头。十秒钟而已,手指停在他的胸口,系上了一个不知为何散开的纽扣。
「好了,快冲吧。我知道你有办法……我跟着你。」
他看见白哉的笑容。于是他知道这个世界终将被治愈。
步履绝尘,他们第一次携着手穿梭进猩红的夕阳里。
五点二十九分,恋次冲上前用自己的脊背卡住徐徐下落的卷帘门,白哉在这缝隙里闪身进入昏黑的店铺。已经打烊的当铺老板一声惊呼挤在喉头,伸手就想去够警报按钮。而白哉已站在柜台前,一甩头一扬手而已,纯白的织物如月光般铺荡在断绝了电源的屋子里。
「这是银月风花。当了它,四百万。现金。」
二十五:还好受伤的不是我。
恋次双手分开拥挤在候诊大厅里的众人,走向皱紧了眉杵立在人群中央的志波海燕。手机在他的侧颊上随着抖动的右手而擦出不协调的声响,恋次听见他用强压住的语速和水族馆的老板一遍一遍交涉着,听见他牙关深处传来咬紧的咯吱音。恋次一把将手机抢过去按下挂机通话结束。
「恋——」
他一把将一个硕大无比的灰黄色纸袋塞进他怀里。
「这是三百万现金,快去!」
海燕愣了一下。只是一瞬间而已,随即便收紧抱住纸袋的双手扭头飞奔而去。乱菊仿佛躲在海燕阴影中一般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揪住恋次的衣领。
「你——」
她的声音哽住,缠住衣领的手劲加大了。恋次分明地看见她的眼中漾起波光,眸子深邃,掺入了他不理解的悲哀和愤怒,碧如琉璃。他有些错愕,转了转头,发现雏森、吉良、修兵、弓亲……,我们叫得出名字的所有人都望着他,眼中是同样波光的颜色。
他的注意力被收紧的衣领拉回身前。他抓住乱菊的手,她几乎将他勒死。而她终于眉头紧皱压声低吼。
「你这混蛋!从哪来的我不问了,你要逃跑还是去自首?」
恋次哑然,可是并没有心情失笑。
「我说,你们以为我是偷来抢来的么……」
他移开乱菊的手,扭头望望镀了夜黑色的玻璃门一张一翕。那里果然空荡荡没有人的身影,只有黑透的墨夜喘出深重的呼吸。
「是借的。以后我们,一起还……」
二十六:夜色森冷,花气逼人。
十一月最后的低寒令已伫立三小时的白哉冷得彻骨。他一个人站在玻璃门外灯光照不出身形的拐角,手里的黄纸袋中是剩下的一百万现金。着地风卷来令他明显的浑身一抖。
白光从身旁的门里刺入黑夜,而白哉隐身在黑刷刷的寂暗里。他仰头望去澄亮的星空,银河在眼前光芒灵净。从懂事起就习惯了银月风花的温暖,乍一失去,无论如何都觉得空荡。他伸手令星光穿过指缝,然而沾染不上手温,星光仍然清冷。
其实我的手也是冷的。
白哉轻叹。
背景渐渐模糊,他陷入干燥的回忆。十六个月前布满蝉鸣的夏季。他站在同样的位置,白光从玻璃门里刺向黑夜,他脚边蹲着露琪亚,她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自己隐没在减淡的白光里。光芒完全消失,在比她的阴影更遥远的地域。
他没有哭,他并不觉得讶异。露琪亚也没有哭,也许……同样不值得讶异。他伸出手却没有触到露琪亚的头,他张开嘴,流不出任何言语。他记不得几时露琪亚站起来,更多的白光被她的身影投为阴翳。她试图握住他的手,可是蓦然弹开,触电般地。
那一定是因为很冷吧。
冷得自己也找不到了活着的感觉。在那一个本来应当蒙上双眼,转个三圈,提起刀子来劈西瓜,红艳的汤汁沾于指上,伸入口中轻轻一吮便满腔甜蜜……那个本来应当是……所有人重逢的——七月底。
他伸手摸向颈中。眼前恍惚见到幼时礼仪教师的脸,然而五官看不清晰,画面被拦腰斩断,只有一个口唇翕张、念诵着口诀的下颌,往下是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耸动的喉结,和服衣襟永远搭得齐整。视线越过虚空,远处有个深黑的灵牌,深过了所有他曾面见的黑色。一开头的是端端正正的朽木二字。
他永远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银月风花会是自他手中失去。他明白他再也不会有足够的钱把它赎回,他也并没有那么做的打算。
系上了便是千丝万缕掐住咽喉,而摘下来却面对一整个冬季的寒冷。
而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一时刻把它抛下。朽木白哉从不需要别人的感激,从头到尾始终如此。亦不需要陪伴,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温暖。从头到尾,始终如此。
真的么?
真的么……
他用右手去碰触左手。
战栗着收回。
冰冷。
够了。
二十七:滴水告诉涌泉:我们其实是沧海。
「嗨,白哉……」
白哉猛然回过神来,恋次已伸长双腿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
「还在手术……他们都等在手术室那边。」
他仰着头,看白哉的侧脸如笼上的细微的霜雾。
「大厅里没有什么人了,要不要进去?这里冷……」
「在这里就好,我不怕冷。」
「啊……真的么?」
白哉微低头看着他浅淡笑容。如今这时分为他人的担忧溢于眉际,想来也不可能笑得开怀。他细细检视他深红的眼眸,看不出任何讽刺的调子。
可是这一句「真的么」,为何自己听得如斯刺痛。
「坐下吧,你也站得够久了,累不累。」
他说着伸出大手想扇去阶上灰尘,虽然两个人都觉得这完全徒劳无益。白哉坐下。夜晚深黑浓重。
忽然间悉索衣物摩擦声响,吹起来一阵乱风——跟着是一件宽大的校服蓦然出现在肩上。皱褶颇多的外套有股细薄汗水被风干过后的咸味。白哉惊讶地一皱眉,随即伸手去掀,却被按住了。他扭头直视那现在只穿了两层单衣的人,那一头扎紧的火红发烧进秋冬季。
他咧出个笑容,那涵义看得清楚。
——我不怕冷是真的啊……可是你,就别骗我了。
白哉有些怔住,随后急急地把视线撇开,望进黑色的远处。
「手术怎样了?」
「不知道。」
「不顺利么?」
「顺利不顺利的,谁能保证得了……本来我们这些人啊,一年半载的丢一只眼一条胳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也不在乎会失去什么,因为本来拥有的就已经够少了……吉良有时候会跟我说,虽然自己只剩一架身体了,也早晚会被上帝拿回去。」
白哉望向黑夜,恋次也望向那里。恋次呼出一口长息,却不带什么悲伤的意味。
「这样的感觉,白哉你……肯定没有过吧。」
「……嗯。」
白哉拉了拉肩上有些下滑的校服外套。
「白哉,有家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白哉转过头,看见那高大的少年把双腿舒长,双手环抱搁在膝盖上,眼睛仍是细细的好像睁不开,里面丝毫没有水光闪烁。
他已经惯于思考这样的问题,再怎么想,也不会悲伤了吧。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怎么见到父亲。他很忙,一天到晚在工作,妈妈也不大见得到他。可是他还是会抽空带我去买很多书,会尽量参加我学校里的知会活动,给我请来各种各样的老师,我考试没有得第一名的时候……他也会训斥我。」
「……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把朽木财团交给了妈妈,留给我一条银月风花纱……」
他不自主地将手伸向脖颈。触到的一刹那咽喉流过一阵颤抖的寒意,皮肤上冒起一片细细的凹凸。
「——那是我围巾的名字,也是朽木家世代相传给继承人的信物。」
恋次噌地站起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你家传下来的东西,你父亲留给你的,——你就这样把它当掉了?」
「嗯。」
恋次一下子被噎住,白哉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两方闪耀的都是迸射的精光,掖不住地在眼眶内打转。
「要是你不在乎活人变成瞎子、变成半个死人,我也不介意把那死人留下的东西藏一辈子。」
「可是你还能——」
「没有可是。我母亲不是个能撑起全家的女人,父亲死后,她神志一直有些恍惚。去年七月朽木财团破产,我母亲也死在那个月底。」
白哉的语速前所未有地快,最后一个假名消失入黑夜中时,显得有些突兀而刺耳。
「……所以九月,你就到了这真央来。」
「嗯。」
「那露琪亚呢?」
「家里的房产都被收去了,我和露琪亚都未成年,允许我们保留一套小屋子。我就选在了这里,因为有免费的学校。露琪亚在原来的国中住校读完,然后……也就过来了。」
「家里……再没有别人了么?」
「……嗯。」
恋次重新在他旁边坐下,仍是双腿舒长,抱着手,把下巴和脸孔搁在手臂里。白哉又一次伸手牵扯那下滑的外衣。
够了。
不要再……冷下去了吧。
「露琪亚五岁那年,曾经被人绑架过……」
「什——」
「对方一开始不知道她是朽木家的女儿。后来知道了,明白自己逃不掉也拿不到钱,就干脆把她卖到了流魂市,逃到国外去了。然后很多年,我们没有找到绑匪,也始终没有找到露琪亚。过了两年,父亲就死了。」
他忽然摇了摇头。
「去年年后我们终于发现了她,把她接回家里。可是她离开得太久,几乎谁也不认识了……妈妈搂着她哭个没完,她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反应。那天晚上,妈妈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到了后半夜,听见她缩在被子深处抽噎个不停……」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什么都静静的。
「……恋次,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告诉我那一天晚上她想了些什么事情。」
「什么?」
声音微弱的颤抖,两个人都是。
「她想,——这个地方是家,被子那一头的人……是妈妈。」
——脊背上温暖忽然刹那间消失,外套扑在阴暗的地面上。双臂和背上传来被紧箍的触感,脸颊侧面传来温热的吐息,白哉的瞳孔微微放大……
这是什么状况?
我……
被人拥抱着啊……
妈妈……
「白哉……」
那发出声音的嘴离自己的耳朵那样的近,直像要把声音吹到心里去。
「你……戴着那条围巾,已经很多年了吧……」
「……嗯。九年了。」
「九年了……你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么?」
「什么……」
「白哉,我不会表达……可是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有了围巾,就再也没有人抱着你了吧?」
恋次,半夜冰风刺进眼睛里……很疼的啊。
「……嗯……」
那就把眼睛闭上吧。
「白哉,……来,加入到我们当中来吧……」
「……嗯?」
「你和露琪亚,大家一起……虽然我们没有房子,没有财产,可是大家挤在一起……总是很暖……」
「……嗯……」
「我希望大家都能跟你说话,我希望大家都能看见你笑,我希望大家都喜欢你……不止是……我一个人……」
舒展自己的身体,抬起手,——迈出一步。
这是第一步。最艰难的、那第一步。
「——白哉?」
双手环上那拥着自己的人的宽阔脊背的刹那,他碰触到他火样滚烫的发丝,和自己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他仿佛站在了他的角度,读取着他的神经,感觉到了自己手上传来的冰冷,试图以另一个自己的燃烧来将它加热。他忽然觉得分不清如今的思考是不是属于朽木白哉这一个体,一红一白乱乱交缠,沦落的夕阳后迎来夜半的灰寂,而后飞快地承接上狂放的朝阳。于是这世界满是光芒。
「白哉,你……也喜欢我吗?」
「……嗯。」
「不要说「嗯」,好么?」
「……喜欢。」
着地风卷动了整个城市交缠的呜咽声,卷动着拥在一起的寂寞的身体,翻动躯体里滚浪如潮的记忆,把离去的悲哀、担当的责任、都融进双脚下坚实支持着所有人、生养着一切生命的大地里。
「真的喜欢?」
「嗯。……因为你很暖,而且……」
睁开望了一眼漆黑夜,有些淡淡幸福地再度闭上。
「只有你知道我很冷……」
二十八:永垂不朽。
黑夜很粘稠,万籁在森寒中宁静。白哉的脑中有些空白,而眼前那些飘摇而过的白色调的记忆,其实是如泉眼般自己涌流上来的。像是自己背着旅行包手里拖着两只皮箱走下长途汽车,站在车站的门口,定定环视四周。像是手里被自己攥得冰凉的钥匙,第一次打开的房门里不出意料的阴寒而黑暗,没有点过灯,没有生息居留于内。一个人在校长室里站得挺拔,窗外是森然得有些肃杀的秋树,那个下午操场空荡荡地没人跑过。一个人走上楼梯,白光漂浮在脸上,空气里游荡的尘土一粒粒看得清楚。第二次回到那灰土色的车站门前,看见露琪亚在人堆中夸张招着手,背上挂着个小学生样的双肩包,脚下堆着一大团打成行李包的恰比玩偶。
拥紧些。
恋次的脑袋空白得更厉害。于是他只看见一场雪涤净尘土,耳边震起一段洪钟。眼前幼小的自己从虚空中走来,随着步伐一步步长大,随着步伐,一步步牵起同样幼小的同伴们的手。走着走着队伍变长,眉宇间愁容减淡,走着走着爱哭的停了泪,不爱哭的学会笑得开怀。嘻嘻闹闹的所有人走向白哉的背影,那绝美的脸庞如朝阳攀升般缓慢地转向自己。伸出的手被那冰冷的指尖碰触,一下子紧紧抓住不再放开。倾世的笑容自嘴角弥漫而疯狂泛滥,双手张开合入欢愉的人群里,这世上所有的爱刹那间融成一个浑圆。
拥紧些。
你已经独自行走了如此长的时间,都不要一个人陪你。蓦然而轻快的飞蛾,都扑不近你寒然的领域。哪怕肢体冻结,心下冷寂,那时我已决定要抱着你。何况那些你也并不会给我。我了解你的温热,就如同了解自己。不关乎日后的永恒,不关乎占有的拥满,我站在你身旁,眼里是苍绿色三春土地。
拥抱分开的时候很自然,放佛没有什么不舍。恋次捡起落进灰尘里的外套拎远了不停扑打,白哉坐在原处,安然地用苍紫的眸子望着那校衣在半空中一甩一甩。
「我进去问问手术怎么样了。」
他不由分说把外套塞给白哉,站起来一转身。
「——哟,更木那小子还活着?瞎了没有?」
背后忽然两声金属刮擦,比那更刺耳的是这声尖利的问话。恋次转回来,见遥远的夜树林中一片黑黢黢的影,手里的刀刃长长短短一色冰寒;有些握的是啤酒瓶子,手指一弹,乐音般脆响。白哉一霎时看见恋次颀长的身形此刻拉得更长,看上去只觉得可怖。他的眉毛纠结地弹了一弹,瞳孔猩红,眼神睥睨,嘴角挂上讽刺的笑颜;似乎有血液流入发丝,头上披散下一片血瀑。他整个人瞬间变得孤高而倨傲,原本的形貌一览无遗,如划入黑夜的刀锋,他便是那刃顶流下的一滴鲜血。
「有我在这儿,你们这帮混蛋还想找八千流麻烦?」
隐身在暗处的人形吐一口唾沫。
「阿散井,老子今天带的人多,刀子也不少。你趁早滚蛋,不然老子剁了你扔到小野濑川去也是一样……」
恋次哈哈一笑。
「你这混球,你想当我老子就当去,那个王八蛋要是站我跟前我绝对把他按阴沟里吃屎……」
——笑容瞬间凝成杀气。
「……我今天就是成了尸体,你也休想踏进这门一步。」
阴暗里又闪起一片刀刃寒光,他神经蓦地绷紧。——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人站起来,衣袖擦出悉簌声响。
「白哉,」他把声音压低,「你帮我进去叫碎蜂出来,别人顶不上手,过来了只会受伤。你去里面等——」
「……他们有十一个人,你能对付一半么?」
「白哉你——」
「我是合气道二段,五六个混混大概不成问题……」
白哉一步上前站在他身畔。
「要是你也被抬进去,我可拿不出第二个四百万了。」
他无比惊愕地扭头望着白哉。那黑鸢般的眼眸坚定而柔和,看不出溪云浮动,看不出风雨将至。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淡然,于是他知道不会输,不用受伤,不用拼死。他于那深渊里看见盎然笑意。
他又笑了,白哉听出放心的意味来。
「相信我了?」
「当然……」
恋次咧开嘴,和他站成背靠背。
「白哉啊,你到底有多少事我不知道?」
白哉眯起眼。远端黑夜中的兽类发出尖刻的磨牙声,摩拳擦掌做好了扑食的准备。
「打完这场架,慢慢的告诉你。」
二十九:和繁华一起,我们笑到最后。
「蛋糕拿过来……刀子,刀子在哪里?」
「哇乱菊你不要动那蛋糕——」
「不要用手指蘸奶油然后抹在嘴唇上!喂!我们这里还有小女孩在呀!」
「呵呵,你说谁是小女孩哟?」
「啊啊啊啊啊八千流黑化了啊——一角!死秃子快把刀从她手里抢下来!」
「不不不要!快去找棒棒糖!海燕哥呢?海燕哥——?」
「变成海燕飞走了……」
「去死,你当这是还珠格格啊!」
这当口海燕抱了一满怀包得乱七八糟的包裹用脚趾划开拉门,顺手把一个手掌大的棒糖甩向屋子对角。只见一个粉红毛球脑袋箭般飙过。
「剑八,今年我们所有人都给你准备了礼物哦——」
「对,我们特地给你买了卷发器哟~」
「还有御手洗丸子!」
「还有糖葫芦!」
「——喂,糖葫芦和御手洗丸子的作用重复了啦……」
「谁买了卷发器?那么贵,又长得笨重,放在那里就缺少美感。我买的是烫发卷哟。」
「其实我很想把朽木同学的年糕发箍给你偷过来试试……」
「那你不如去偷恋次的簪子好啦。」
「他他他为什么会有簪子?——」
「嘘,修兵还不知道他少了一根L团印花筷子呢……」
「喂,恋次真的会簪头发?」
「是啊,做正事的时候就会呢。原来他都是一个人住,所以你们不知道吧。像前两天,他那网游比赛决赛的时候就……」
「——喂喂,说起恋次这家伙来……」
「——今年又迟到了——!」
恋次是护住头颈部拉开扇门的,并且冲进来就往地下一蜷缩成球状,很有挨揍的觉悟。那门中伺候已久的众人没有让他失望,那咆哮声是疾风夹骤雨,他便是那孤单飘零叶。……这次的恋次是有一点奇怪的,没有像平常一样,大喊大叫挣扎得手脚并用,只是乖乖蹲着挨打,最后还露出个很鸵鸟的笑容。
「打完啦?」
他笑得很欠揍,这句话说得更欠揍……
「——没有!」
「啊——」
乱七八糟的踢踩音里忽然夹进雏森一声细嫩的惊呼。那众人就停了脚,朝着她目瞪口呆的方向望过去。
一片目瞪口呆。
恋次撑着地爬起来,扑打扑打灰尘,向门口一片阴影中伸出手。
「白哉,进来吧……」
他们相遇的第二年那个圣诞前夜里,白袜的双脚踏上榻榻米的瞬间,所有人围成个浑圆,而恋次站在正中间。新晒的荞麦上覆盖白雪,他牵着他的手,带他融进浑圆里面。
白哉走出玄关的阴影,那一瞬间唇边也含着笑。
微笑着,然后就是一小时两小时,在一起的一辈子。
白哉面前的一片空气很浑浊,浮着廉价蛋糕的甜腻奶油,隐约有汗咸和消毒水的不适感。他望着桌子远端再度扭打成一片的人群,闭上眼听自己震颤的心跳。
他不记得多少日子没听见过自己的心跳声了。露琪亚今晚和同班的井上一起,到黑崎家去过圣诞夜。露琪亚的面容已不似一年前母亲初死时那样苍白,——她本也不是那种苍白的女孩子,她用了快得多的速度将自己修复。而你,朽木白哉的双手,竟然一直冰凉到现在。
恋次帮他挡了不少酒,虽然白哉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白哉也想咽下些辛辣任那红潮爬上脸颊,但他想,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也许会不知所措。他想恋次不愿意让他依赖那种虚假的温暖。真正的热度该源自牵着的双手、拥紧的胸怀、奔涌的鲜血……搏动的心脏。
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脸红乎乎的恋次蹭在自己身边。他努力保持清醒似的盯着他的眉间,而那聚不起焦的瞳孔里却透露着迷离的酒醉。
「白哉……」
他呓语般开口。「里面怎么样,比外面……好很多,是不是?」
而他回望着他,眉心舒展,眼神坚定。
「嗯。」
他觉得从这一时间起,真的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三十:鞋子。
一月三十一日清早,二年六组的阿散井恋次迈着他一如平日的硕大步伐蹬蹬蹬走到鞋柜跟前,一把拉开右上角那个他已经窥探了好几天确定没有问题的格子。柜门一开,里头扑啦啦有信封散落。
……恋次忽然觉得有点哀怨。他开始发觉他和白哉也太不像一回事了,别班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什么都没看出来,情书照塞不误。他甚至怀疑这些姑娘们是不是明知道白哉缺草稿纸,于是也就乐得提供……
——「太不像一回事了」么。
那,要怎么才能像一回事呢。
过了今天就明白了。
于是这习惯于把事情拖到后面去想的红头发握握拳,眉毛拱拱,一手抄过边上的垃圾桶,呼啦啦把鞋柜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拨拉了进去。再从书包里摸出个浅绛色封着口的小袋子,仔细抚平皱褶,工工整整摆到柜子中。抚摸了几下,合上柜门,笑了。手还依依不舍的,不离开那拉手的凹槽。于是又拉开看看,满意的笑容漾得更灿烂。终于一下决心似的把柜门砰一下关紧,一咧嘴就冒出串欢快的口哨。
那天两个人照常留到夕阳也烧透了的傍晚,窗框的不锈钢流着层深冬的冷色。他们照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不再说话,白哉收拾好书本站起身之后,照常手指细微地一抖,捏住领口衣衫揪紧。
「白哉……」
恋次照常凝视着这熟悉的场面,比平日里似乎还要专注些。
「嗯?」
「今天我送你回家——我先下去了,在学校门口等你啊!」
又是毫无征兆地跑掉了——他飙出去的速度确实像一溜烟般,白哉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人早就没了踪影。白哉皱皱眉,扶起被恋次带翻的最后一排的座椅。咣啷一声轻响带上教室门,自己便如同这数百个独自穿行的日子一般——行走在空寂的走廊和被玻璃窗投成一格格的光晕里。
白哉的脚步无声而细碎。手指触到鞋柜门的瞬间,他像被灼伤了一样缩了回去,仿佛遥感到了那白铁中迸射的猩红的热度。
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又再度把柜门打开来。
浅绛色的包装袋由右手拿出,封口的透明胶带随着左手手指覆上而剥落。袋子发出细微的破裂声响,窗外一闪绯霞——
夕阳不落向山中,落向白哉怀里。
鲜红的围巾血一样从撕破的袋子里一流流到地上,软得如夏初铺了露水的草叶一般的触感,暖得如秋末失火的枫林一样的狂热。
白哉两只手把这长得快拖到地上的围巾拖起,轻轻地绕进自己的颈间。风花纱没能给的烧灼感给颈动脉不断升温,他感觉到全身加速的血流,一瞬间眼睛里像是有些要流出些什么东西的冲动。他微微阖着眼,捧起那片鲜红揉上自己的脸颊。
他听见脚步声,缓慢地转过身去。恋次正从楼梯的阴影里步步走来。所有异样暗潮一下子涌过白哉的胸口,那似停非停的心窦在那一瞬间平稳起搏。
——可是朽木白哉到底是朽木白哉,有些事情他再怎么着也没办法忽略。
恋次带着容纳一个世界的笑容张开双臂,而白哉却忽然伸出只手,抵住他靠近的胸膛。
「白哉……?」
声音有些愕然。
「恋次。」
白哉瞄了一眼鞋柜,那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的鞋呢?」
三十一:只为你绽放的一刹那宛若烟火。
白哉走得沉默,不时抬起手指摩挲颈间的红艳。温热顺着血管蔓延。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在脑中震回,啪嗒啪嗒,他听见自己的脚步。
他的脚步第一次有了声音,是因为那大了半号的鞋子。抬脚时鞋跟会稍稍离开脚跟,落地的时候发出声轻微的咯嗒。
他听不见身旁那个人走路的声音,因为恋次脚上什么都没有。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过分适当的距离,白哉稍稍走在前面一些。低垂的眼瞳偷偷一滑,只看得见浅咖啡色的赤脚走得轻巧,健康的脚上没留下半点昨日风霜的痕迹。
白哉走着熟悉的路,用眼神描摹着水泥路面的细微裂痕。这一条路他走过四季走过经年,他垂着眼从洋灰地的倒影中看见每一日每一日的自己。——他知道恋次定是仰着头,目光游离射入云端飞鸟,把岁月尽收入眼底,再积淀而凝成暗红的记忆。那一时两方视线不再相遇,可是一红一白,已经把彼此融化而渗入血液里。
「很贵吧……」
「什么,围巾?」
「嗯……纯毛的,料子很好。」
细微的搔搔脑袋的声音。
「是啊,没想到把这次比赛的奖金全拿出来也不够……还动了一点存款才够买这样一条呢。不过……肯定没有白哉你原来的那一条好啦……」
「不,原来的那条很凉……也有点重。」
「啊?我还以为那么值钱的东西一定很舒服……」
「没错,我开玩笑的。」
「……喂……」
「——恋次。」
「什么?」
「那比赛的结果怎么样?你一直没告诉我。」
又是搔搔脑袋的声音,还带了点尴尬的感觉出来。
「还是第二名啦,决赛的时候被一个叫汪达怀斯的莫名其妙的小鬼给干掉了……不过总算赢了葛利姆乔那个混蛋,哼哼,前两年都是他第一。」
「葛利姆乔,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这是他的真名。」
「怎么会知道他真名的?」
「哈哈,这个呀……那家伙的虚拟形象是把假牙挂在嘴外边,我有一回叫他:「嗨,假牙!」他就特别愤怒地吼回来:「不是假牙,是葛利姆乔!」」
白哉露出个淡淡的笑。
「你们两个,感情很好的样子啊……」
「哟,白哉羡慕了?」
「……嗯。」
而后,便是后果。
距离快速缩短……
眼前天地倾覆。
一手托住背心,一手勾起双腿。
「你——」
「别乱动哦,白哉——」
他笑得猖狂,望着被公主抱捧在怀里的公主。甩了一甩鲜血样长头发,抬脚就向前走。
「我说,过了。」
「什么?」
「我家。你刚刚走过的那个房子就是。」
……微窘地后退十余米。伸肘顶开柚木的小院门,恋次有些遗憾地把白哉轻轻放下在台阶上。白哉仍然低着头,不看他。
「白哉……」
「嗯……?」
「我其实想……抱着你走很远很远。」
「不觉得重么……」
「不……白哉你,太瘦了。」
「我身体很好。」
「我知道。」
「嗯。」
「白哉。」
「嗯?」
「抬起头来,看看我……好么?我该回去了。」
夕阳最后的温光攀附他颤抖的细长睫毛,紫黑的瞳眸覆上苍金的颜色。眼睛深处一片潋滟。他看见隐约的水光,隐约的渴望,隐约的誓言,隐约的爱恋。
他渐渐感觉他吐息微凉。他抚上他脸侧的二指微微震颤。他看着他闭上双眼。他一长手揽过那细瘦身躯。他闭上眼。低下头去。
白哉的唇是甜的……
你的,也是。
喜欢么?
我要辣的。
那,下次准备给你。
下次?
对,下次。
一吻终结时,只剩怔怔相望。恋次用脸颊轻轻蹭过白哉耳畔,额头相抵,没有第三个人听见的字句吐出,两个人安然微笑。
幸福如撒入清水中的砂糖。回首昔日间也许浓墨重彩,岁月于其中加水,甜味渐渐清淡。可是到了最后,你再也没办法把糖和水分开成两处。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踏破金城没有倒地流血,只有一牵手一凝眸,只有不察觉间,数十年一起走过。
黄光一闪,夕阳悄悄湮灭。
只为你绽放的一刹那宛若烟火。
FIN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