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透不进重帘叠幛。夜晚没有光,永远只能是妄想。
他希望一霎时天已放亮。
旧金山的辉煌灯火摇进遥远的边缘旅馆,晃得志波海燕一下子睁开眼。
是不是做了噩梦,他也不记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早就每个晚上都是如此。汗湿的鬓发滚进松软的白枕,空调系统永远没有声音,永远没办法知道它们是不是正常工作。……他不想坐起来,可是前额刺痛。这是一种没办法超离的恐惧,任何人都是如此——一个人在远离故乡的陌生旅店里,遥远的昏光摇醒了浅梦。
不,也许不是孤身一个人。下身疲软,脑际昏沉,身边的一个影子只把胳膊露在被外,除此所有的一切都隐入黑影。
看不清是谁,也想不清。掐紧太阳穴也没有用。前一晚破碎的呻吟和深重的喘息在眼前胡乱漾起,什么都是清晰而刺眼的,除了和自己做爱的那个人的面容。
快进。
「请进,小姐。不过恐怕你没有预约。」
志波空鹤看到有人站在玻璃门外,抬头一瞥又继续手中的日志,快笔丝毫不停。门咣咣作响。
「……怎么进来?」
空鹤笑了,走上去拉开门。
「就这样,走进来。」
「门上写着pull,可我拉不动。想要开门的话,我应该push才对。」
「只要你能进来,pull和push就没有什么区别。
她们在桌子两侧落坐。
「可是我一直认为push是强攻,pull是诱受。」
空鹤哈哈大笑。
「你是同人女?」
「不,我是bisexual。」
「我最近很少看见你这么有趣的人。请把名字告诉我。」
「SHIBA MIYAKO。」
阳光像流多了的血渗进百叶窗,在身周贴满记事笺的玻璃柜几经折返。空鹤一脸精神地咧嘴仰头,对面的和式女子面容柔美长发深渊色。
「初次见面,嫂子。」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下午。Downtown SanFrancisco的旅馆很贵,我们很晚才在Oakland住下。」
「不是说好了下午我过去么?你先去后面坐坐,我快要下班了。」
「是我执意要来接你。我是来看病的,志波空鹤医生。」
「嫂子,我这里是精神科诊所。」
「所以我在这里。」
「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哥说的么?」
「是。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
空鹤把笔扔得很远倒进椅子里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
「Bisexual,你的意思是?」
「是。」
「爱上了别的女人?」
「目前还没有。」
「可是精神负担很重,是么?」
她听见一阵沉默。
美亚子深渊般波澜未起,许久后方才开口。
「我们常常做爱,但我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并不缺少快感,但是心里没有着落。」
「……嫂子,我还以为你会说得更隐讳一点。」
「你不是医生么?」
「啊,是啊……」
「那就没有必要隐瞒。」
「嫂子,我读高中的时候以为自己爱上了我哥,死命的要跟他一起读临床。后来觉得自己爱上了大两届的黑皮肤学姐。再后来摔断了胳膊,只能修精神科。再后来,那学姐跟化学系我最讨厌的一个家伙私奔了。」
美亚子脸上微微有了些错愕。
「空鹤……」
空鹤哈哈笑。
「所以不要有负担,谁和谁还不是一样。」
两个小时之后她们开着租来的车行走在一号公路上。
「空鹤,公路两边总是有很多卖汉堡的店。In N' Out,Carl's Jr,Jack in the Box。」
「没错,那又怎样?」
「它们总是挤在一起,一家挨着一家。我尝不出它们的味道有多大区别,价格也差不多。你说让我怎么取舍。」
「去最近的一家。」
「空鹤,这是在逃避问题。」
「逃避么?嫂子,精神病学里都是这样子。要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得努力地给自己找个借口。」
[It's been the ruin of many a poor boy
And God, I know, I'm one.]
[无数孩子被摧毁 遵照你的意旨
而我亦义无返顾 我主 我在此向你发誓]
「啊呀呀空鹤,来来,扑到大哥温柔的怀抱里——」
下巴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拳。
「你这混蛋!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当年都是怎么教你的,啊!美貌老婆是用来掖在家里的么!结婚两年了才头一回过来看我连照片也不寄一张!还有你好不容易出个门还带个这么俊俏的……这位是谁?」
「桧佐木君,是我的助手。」
「初次见面,志波小姐。我是桧佐木修兵。」
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向她伸出右手来,空鹤望着他脸上三道过颊伤疤扭曲得刺眼。她大咧咧又一笑站好,甩了甩右边空荡荡衣袖,用左手握住他的手。
「初次见面,桧佐木君。」
只是一瞬间精神科医师志波空鹤读到了对方那不自已颤抖的手指中包含的一切讯息。
流露出的感情名为憎恨。
「我的妹妹志波空鹤,26岁未婚单身,收入丰厚,爱穿低胸露背的衣服,出国前的三围是85、60、84。这两年我看发育得还是不错一点也没有瘦下来,修兵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空鹤没搭腔眯起眼凝视着面容僵硬的青年男子。而他只是淡然一笑,脸侧微微抽动。
「多谢了,志波先生。」
「修兵你也顺着我开开玩笑啦,这么一本正经的多没意思……」
……这么一本正经的多没意思……
海燕一刹那昏花,眼前闪过张冰雕样纯白的脸。
他用了一秒钟回神,发现自己后退了一步,美亚子扶住他的肩,回首看见的是一如平常温柔的笑脸。
「怎么了,竟然会走神?」
「我没事,阿美。」
海燕和美亚子两双眼同样深邃,像是错把暗板当成隐形眼镜,隔绝出入的一切光明。
而修兵灰寂的瞳中有暗芒在闪。
察觉到一切的只有空鹤。
她哈哈笑着叫酸死了酸死了把他们拉进渔人码头的海鲜餐馆。
「哥我早就想把你扔到螃蟹桶里了……」
「哎你这主意不错啊丫头,我爬出来的时候绝对把螃蟹藏满一身咱们明天的午饭也就有了。」
「混蛋!在你衣服里装过的东西还能吃么!」
然后的后来四个人一条一街挨个走,从Powell一直走到Hyde。空鹤大嗓门挨个砸在一家家店的货架子上,海燕把信用卡拿在手里陪她一家家刷过去。修兵沉默地跟在后面,各种花哨的袋子晃悠在手臂上。
「阿美不买些纪念品么?」
「不,不用了……」
美亚子朝着海燕笑得温柔,海燕伸手将她细瘦的肩膀搂过。
[Now the only thing a gambler needs
is a suitcase and a trunk.]
[于是我只需要证明唯一一件事
我拥有你,脆弱的仪式]
你找不到标志性的东西让你记住这最后的故事,离开前一切都已经整理装箱。
你甚至找不到微弱的光芒,墙板已割断了朝阳的动脉。
SIDE PULL
「喏,钥……」
海燕拿着钥匙卡递过去的手僵在半空,对面是笑得邪恶的要死的空鹤跟照例面无表情的修兵。他尴尬地笑笑把手收回。
「咳咳,我只要了两间房……今晚我跟修兵住,空鹤你和美亚子睡吧。」
他觉得自己的肩莫名其妙地一抖,掩饰词语脱口而出。
「……瞧这晚上冷的。」
而忽然响起的嗓音让他又一抖。
「两位女士就住标准房吧,我就委屈一下和志波先生睡双人间。」
「——小修你不要忽然开口说话啊吓死人了口胡!还有你那个委屈是什么意思啊!」
「当然会委屈,」美亚子笑得温柔,「你晚上梦话说得很响。」
「耶?说梦话表示你睡的时候也很紧张,你睡觉的时候都想什么呢啊哥?」
忽然有一瞬冷场。目击一切的空鹤当机立断抢下美亚子拖在地上的小行李箱。
「那我们走吧嫂子。」
「阿美,」四个人一起出电梯的时候海燕开口。
「恩?」
海燕瞬间觉得她如此温柔的笑颜如此一成不变。笑得温柔,词句永远都是如此。加不上更多的形容,经不起片言只字。刹那笑颜与修兵绷紧的脸重叠在一起化为笑魇。
他说不出这滋味。从此以后再也说不出口。
[God I know. I'm one.]
[我亦义无返顾 我主 我发誓]
他迈一步上前,吻她姣好的额头。
「想我就打电话到房间哦。晚安。」
[Spend your lives in sin and misery]
[终生沉浸于罪孽与痛苦]
空鹤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自己先前打开的咿呀呀响了半个晚上电视已经被美亚子关掉。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女子呆呆坐在电话机边,长直发深渊样融进被黄台灯侵蚀的夜色。
「诶呀呀,真的想我哥了么?」
「……我刚才打到前台,他们这里不提供拖鞋。连一次性的也没有。」
空鹤低头看自己的赤脚,水迹有些暧昧地爬满一片地毯。随着自己在一点站住不动而逐渐洇开。
「昨天你们不是住过一晚上了么?」
「我没用到拖鞋。洗完澡是海燕抱我出来的。」
空鹤觉得自己的笑容有点扭曲,只能够盯住眼前柔顺得如长春藤一般的女子。
「我说嫂子,你说话一直都这么直白么?」
「……不。」
「为什么把不愿意告诉我哥的事都告诉了我?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夜光一寒。那一刻她忽然变成了精神科主治志波医生,裹在睡衣里身材火爆的女子那时眼中的锐利光芒一下子盛过一切。
但她想美亚子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她完美地隐藏在自己长发的阴影里。
美亚子忽然伸手扭灭了台灯,在黑暗里踩着硬底鞋咯啦啦走到床上,一手翻开被子躺下。
那时空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四处打量,有些事情永远神秘而不可纳入计算。双眼的暗适应明明要花去数分钟。眼前还留着些黄白的亮块。在比视网膜上的残影要远得多的远方,只有一道没有闭合完整的窗帘,袒露着一缝旧金山黯淡的灯火。
借着那微光和视紫红质的合成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空鹤觉得自己的视野打开成三百六十度角。门后大敞着的衣橱,被自己团成一团的洗衣袋,小小的暗绿色的suitcase。写字台上的电话机被挪到了桌子边缘,灯后有三个插口,两眼一口状的插头吓人地黑洞洞。加了脚凳的沙发椅,美亚子的衣服整齐地摞成一个小堆。靠窗的是自己的床,早在美亚子去洗澡的时候就被躺得凌乱。中间的床头桌上鲜红的电子表跳到了十点五十七分。美亚子仰在靠墙的那张床上瞳孔因黑暗而微微放大,盯住了自己看不见的超意识的一点。她的两只手臂裸在被外,雪白得有些扎眼。
空鹤想赶走笼罩在屋子里的强烈的疏离感。嫂子,我年纪还轻,但已经见过无数的疯子。我可以用各种不着边际的问题试探他们的心理,他们的回答天花乱坠,可是全都是出于他们那并不算清楚的认真思考。而你,嫂子,你年纪仍轻,而且不是一个疯子。我宁可相信你说的所有话都认真,可我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是敷衍。
「今天特意去接我,累了吧。明天一早我开车带你们去Hearts的城堡。」
「……空鹤。」
很好。说下去吧。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那么现在开始才是正题。
「晚安。」
志波空鹤流出一声长叹。
[There is a house in New Orleans]
[遥远的黑夜有座上帝的城堡]
在她迷糊糊将要睡着之前,她感觉到有个比黑夜要黑得多的影子蒙上了她的脸。……这个词叫做什么。啊,对了。是深渊。
接着她感觉到柔软的唇落在她的侧颊。接着舌尖向耳廓滑去,由轻舔转向吸吮,湿热的气息吐在她的外耳道里,带着嘶嘶的声响向鼓膜撞去。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如同她鼓室里的液体。
空鹤想不到自己的脑子也会有晕眩的时候。不知道自己陷在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里。身体微微的飘然,浮沉在加州海岸一贯冰凉的咸水里。……遥远的记忆伸长爪抓上她的额头,她呼出急促的气息。妄想在头脑中升起。没有睁开眼睛,不知道你的脸。不知道你是谁。那么妄想继续。
可是在身体上的重量一下子加剧的时刻空鹤猛地睁眼,左手狠狠地把压在身上赤裸的美亚子推起。……她这才想起她关掉灯自己扫视黑暗的那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睡衣脱掉。白花花两只刺眼的手臂。
「嫂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呼吸本来有些急乱,两个人大口地摄取空气。她双手支撑在她的上方,那长发化为深渊将她和她一齐包裹了进去。
「你不觉得很正常么……我是bisexual。」
空鹤有些恼怒。甚至是惊恐。
「你何必这样子?本来你明明什么都没做过,还总要以为你自己有背叛我哥的念头,给自己背上那么重的包袱。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
「我会发疯的。是么?」
一向伶牙俐齿气势逼人的女子一时语塞。
于是又是叹息。
「嫂子,要是心里真的这么难受的话……就离婚吧。」
空鹤觉得世界一霎时超越了自己视杆细胞的分辨能力。光敏感度高,用于夜视,不辨颜色。可她分明看到了美亚子的笑容,那除了温柔再没有什么词可以前缀的笑容,一个如公式般僵化、却如朝阳般鲜红的笑容。
「空鹤,你今天刚说过……要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得努力找个借口。」
她的眼睛再一次瞪大,像是全然没理解她说了些什么。
「所以我需要一个借口,空鹤……不管是为了离婚,还是别的什么……」
叹息。
这是今晚第几次叹息了呢。从多久以前自己就是那副吵吵嚷嚷的模样,在学姐出走、逃开哥哥一个人来到加州之后,吵闹背后的寂寞变本加厉。痛觉不会适应,胃肠激素也牵管着脑神经。性冲动会随着爱抚而上升,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
美亚子牵着她的独臂搭上自己的皮肤。长时间暴露在旧金山的半夜里显得冰凉的皮肤。和式女子特有的纤细纹理。典型东亚女性的不够丰满的乳房。
哥哥。你这混蛋。还有夜一学姐。欺骗我的。遗弃我的。我没有怪罪过,但是你们一个我已躲开,一个永远离开我。我没有精神错乱。我是笑得最狂野的志波空鹤。我没有在失去,我没有在报复,也没有希望掠夺。能夺走的都不是重要的。不重要的甚至会自己送上来给我。不想忍受。你们可曾忍受过。可曾。可曾。不对。谁在牵着我走。谁能够牵着我走。谁也不能左右我。我。我。我。
她挥开美亚子导引着自己的手指。
她翻身把自己哥哥的妻子压在床里,抬起膝盖碰触一片湿润的隐秘。
短发覆不上身下人苍白的额头。借着辉光她看见她笑容依旧。
[Spend your time in sin and misery]
[Spend your time in sin and misery]
[Spend your time in sin and misery]
[Spend your time in sin and misery]
[终生沉浸于罪孽与痛苦]
[In 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
[在你的宫殿里 朝阳照暖的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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