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PULL AGAIN
志波海燕翻来覆去，一个人把双人床的床单滚得皱皱巴巴。一不小心点了收费节目，吓得他一下子把电视给关了，心里忐忑忑不知道一秒钟的出现要不要算钱。本来咿呀呀的声音一下子被抽水马桶吸到了深渊里。所有的灯光都是黄色的，此刻也如同被一个黑洞抽引着般，朝一个方向滚滚流动而去。屋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有了。啊呀呀我不要也被吸进马桶里去了，海燕想。又翻了一个身，手指扣进松散的枕头，眉头紧紧地皱起。
于是一切都在深渊里。
这心情无比烦懑。他承认是来自卫生间里流得没完的水声。那门只是虚掩着，泻出一缝白光，声音也听得清晰得很。不是花洒那种喷溅声音，亦不是浴缸在放水。只是柔和地从水管里流。安谧得如同静脉。于是他很想知道修兵在里面干些什么。
他继续烦躁地不停翻身，又打开电视，微弱的流水声被嘈杂弥盖。他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频道，新闻里Westwood发生火灾，一个房子被烧光的胡渣脸黄头发正结结巴巴地接受采访。他的职业眼光一下子就注意到他的发梢焦糊而卷曲。他不明所以地开始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声音渐小，电视屏闪了一下弧光再次熄灭，似乎是又都给马桶抽走了。静谧的屋子里不安的分子飘荡来回，从黑寂的虚空里搀杂进了难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还在读本科的时候，第一次到解剖教室的时候一屋子兴奋喧哗。而蓝染教授微笑着把一只手指放近唇边，如魔咒般房间陷入无限的寂静。每一块板子下面都是一个死人。每一个死人身边站着另一个等待把死人拖回这阳界的死人。
浴室里淙淙的水流在安静里不断放大，他觉得自己听见动脉血冲过半月瓣的声音，床头血红色的数字表仿佛也滴答滴答地默念着。他费力地把烦躁从喉口吞咽下去。甲状软骨向上一顶，他觉得支配偏离，有气流凝成团块掉进了气管里。
不要紧张，志波海燕。没有人看着你，没有人看见你。什么也不会发生，你已经把这危险的平衡维持了很久。只要粗神经就够了，是不是？其实你远比空鹤计较得少。放松。放松。STOP，BACKWARD，RECORD。然后原有的痕迹就全都抹杀掉。
时间还是在走，越来越久。越来越久。久得让他怀疑修兵在浴室里做了些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割开静脉让那里流入光芒。他的恐惧感化为深重的心跳。他趴在床上半个身子探出来，瞥了一眼那个虚掩的门缝。
松了口气，没有漏出什么鲜红的预兆。他笑，……对，就是这个笑容。这才是志波海燕。
[Oh mother tell your children
Not to do what I have done]
[母亲啊请轻声讲给你怀中襁褓
曾经有一个我 曾有个如此忧伤的故事]
「修兵？」
他试着开口询问。水声其实很细小，一开口说话就全被掩盖掉。
「没睡么，志波先生？我听见你关了电视，还以为你准备睡了。」
「还不到十一点，早着呢。」
「我觉得你应该保持充足的睡眠，要不然明天就会没有力气搞笑。」
「……我说小修。」
「什么？」
「我说过你不是讲冷笑话的料，真的……」
「那是因为我没有在讲笑话，我是在说正经的。」
海燕郁闷地把脸堆进被子里。在里头闷闷地苦笑。
「小修你还没洗完？」
「什么？你说洗澡么？早就好了。」
「那你在干嘛？」
细微的水声戛然而止。海燕觉得木盖板下面有尸体一挺身坐起。白光一晃长门洞开，修兵浴巾裹在腰里赤脚走出来。脸上全是湿的，发梢都是水，手指也往下滴水。颊上细长的伤疤望去便如墨色的水痕。
「……我想洗掉脸上这痕迹。」
他走近站在他上方。海燕仰躺着头朝床尾，修兵的脸倒影在视线里。眼睁睁看着一滴水落下来砸在自己的额上撞得粉碎。
「那么不喜欢那伤痕的话，我帮你弄掉吧。」
「别开玩笑了，志波先生……过眼的伤痕，除不干净的。就算你是志波海燕……东京都名誉最盛的整形医生也没有办法。」
海燕哈哈笑。
「不要随口就夸我么小修，听多了我会长皱纹的……」
修兵的脸忽然拉近。
海燕听见自己心里隐秘地咯噔一声。可是他那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悬在那里看着他。看着而已。静谧带来的烦躁感一下子又从海燕喉口升上来，眼前线条瘦削峻峭的脸忽然幻化，掺和进了一个奇异的笑容。除了温柔再也不知怎样形容的笑容。压抑的蓝调蓦然走音，刺耳的噪声洪流进他干燥的外耳道，他疯狂地在脑中寻找停止播放按钮。抓不紧漂流的浮木。
幻觉消失的时候修兵早已不在那儿，海燕听见自己的呼吸粗重。很好，每次都能完美地压制着自己。那个不像平常一样笑得没心没肺，而是张着血红的嘴将欲望咽进胃里的自己。
他听见修兵的声音从双人床另一头传来。
「如果真的没有那伤疤的话，我……就更像你了吧。」
海燕盯紧灰黄的墙纸。
「你知道么……修兵，我曾经做出来过，一张和我一样的脸。」
「是么？」
「一个在火灾里毁了容的高中生，送来的时候还有意识，只能看出他的瞳孔是橘黄色的。我向他父亲要他原来的照片，可是所有的照片都和房子一起烧毁了。他父亲说他长得很像我。于是我就照着自己的脸为他复容。」
「然后呢？」
「哪还有然后，没有然后。」
他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兵，长得再像有什么用……黑夜里，没有光的时候，太阳升起之前……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然后一下子所有的光线都忽然不见。
「！小修你干嘛关灯！」
「因为到睡觉的时间了。」
他听见修兵的声音沙哑。就像他那睁不大的双眼里迸射的暗光。海燕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一下子将人吸入深渊。
「志波先生，这是我头一次十一点以后和你呆在一起。」
「……还不是因为我们不需要值夜班。」
「不，是因为你每天都回家很早。」
然后修兵又加一句。
「每天都是。」
浴室里忽然又传出一滴水坠上瓷砖声，啪嗒一下海燕心惊胆战。他开口听见自己声音颤抖。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告诉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海燕烦闷地把头卷进床被深处。
「海燕学长，你始终在逃避我……」
「我逃避的不是你！」
「对啊，不是我……」
修兵的声色黯淡。
「你始终在逃避美亚子小姐……」
「不要胡说，修兵。」他开口打断。
「你什么也不知道。修兵。我没有告诉过你，所以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
海燕黑亮的眸子望进夜阑的空气，天花板很遥远，轮廓入不得眼。
我希望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地在我身边做两三年助手。然后我为你写推荐信，再好的医院都没关系，任你高飞远走就此独当一面。然后我就不再需要咬破唇忍耐说不出口的话语，不再需要看见美亚子的脸就心中罪孽地抽痛，不再需要时刻承担着背叛婚誓的责难和恐惧，——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在一无所知下离开我身边。
「海燕学长，所以我会恨……」
他心脏跳拍。听见修兵的声音响起在宽广双人床的斜对角。
「为什么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可以安然地留在你身边。」
「不，修兵……
「即使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样会让你离开……」
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心里一切都明白。
就让这泪水中说不出口的这一句埋入撒旦的冰冻里。
[And it's been the ruin of many a poor boy
And God I know I'm one]
[已有无数的孩子在那里被摧毁
而我亦将前往，如我所誓]
「所以我会恨……」
床对角的人低声重复，他从那语调里听见淡淡的嘲讽。
「我爱你，海燕学长。」
浓稠的黑夜以两人间的软床为跑道降落。所有电波通讯强制关闭。啪沙啪沙，屏幕现出雪花，一闪而灭。巨大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切被遥远的浴室中的抽水马桶吸个干净。空中有密织的丝线。高举起手间的眼科剪。导航失灵。起落架无法打开。轴轮擦地起火。于降落后坠毁。
海燕呼出长息。
不要再说了。修兵。没有意义。
[Spend your lives in sin and misery
In 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
[我的终生沉浸于罪孽与痛苦
在上帝的宫殿里 朝阳照暖的温室]
「可是我没法爱上你身边的一切……不管是空鹤……还是美亚子小姐……」
「闭嘴！」
不要再说了。不止是没有意义。
海燕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可怖。不要。不要。不要在这个时间提起她。美亚子。你在地狱的最底提起上帝的名字。在这没有阳光的时候。在这我看不见她的脸的时候。在这我会把她的脸混淆入黑暗的时候。她的笑容如此温柔。她的身体顺伏地贴在我手臂里。她从没有对我生过气。她微笑着吸纳我所有玩笑。她如深渊般纳入一切如同那个可怕的抽水马桶。混蛋。志波海燕。我怎么会这么想。我于神坛前打翻牲祭。她是个完美的。完美的女人。她该幸福。不该坠毁。不该卷入追逐的魔鬼。
海燕用被子把自己埋葬。
[There is a house in New Orleans]
[遥远的黑夜有座上帝的城堡]
终局，卡带。
持续走音。
修兵去后面开车。海燕等在电梯口。在床角蜷缩了一夜让他整条腿酸痛。他弯下腰去揉脚踝，身后电梯门打开两个女子出现。他一瞬间就挺直了身板。
「睡得好么，海燕？」
「啊啊，当然没问题，阿美。你昨天没有想我么？」
「你怎么知道的？」
「哼哼，你没有给我打电话呀。」
「你又调戏我哪，大早上的。」
「哇哇阿美你说话越来越彪悍了呀！」
「去你的，」美亚子笑着揪揪他的头发，「走了。我们出发。」
海燕搂着妻子的肩轻快出门，清早蒙胧的旧金山雾气散漫。
空鹤一手拖着细小的拉箱杆暗暗在心里咬牙切齿。
她记起午夜时分，她们曾如寄生藤般死死缠绕。美亚子在激烈的冲撞里高声尖笑，劈坏的嗓音高昂盯入灰黑的墙纸。刺出历历在目的血迹。
世上为什么会有你这样子的人，上帝用哪一只手哪一句言语创造了你。
我的嫂子。
清早的游轮自三十九号码头起航，航程一小时。目的地三十九号码头。一切转归原处。
游船唯有早上会略嫌清冷。笼罩着旧金山湾的雾垂垂压顶如同乌云。绕过天使岛时他们看见岛上台阶状的楼顶，一直伸展进入浅墨色的天空里。他们清一色的黑发为狂风吹起，眼角在冰冷的气息中渐趋干涩。他们站在船尾紧紧抓着栏杆大声喊叫，盖过船腰喇叭里放送的解说音，盖过海风漫卷过耳轮的疯狂轰响。
「哥——」空鹤有些狐疑地拍着海燕的后脑勺，「你怎么回事，今天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都是我的错，志波小姐，」修兵一本正经地开口，「是我把志波先生带坏了，让他变得这么无趣。」
——淡漠的恨意窜过空鹤的听神经。她一甩头将它忽略，而笑声接踵得顺理成章。
「噗哈哈哈哈！桧佐木君你不要露出那种小媳妇的表情呀！」
「就是，我可会吃醋的哟。」
美亚子永远微笑得风轻云淡。她拽了拽肩上海燕的外套，这细小的动作马上就被始终守在身边的人注意到。
「冷么，阿美？」
「有一点。」
「去舱里歇歇吧。」
「恩。」
「要我陪你么？」
「不必了，空鹤会陪我。」
空鹤看见美亚子朝她扭过头，那微笑没有任何内容。无喜无悲。什么也没有。仅仅是生理性的牵动肌肉。
嫂子，我永远也没办法……做到像你一般的程度。
她伴着她走下舱里，找了个朝着船头方向的座位相对坐好。空鹤久久望着对面女子深渊样的瞳与长发。
「……为什么叫我来陪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
空鹤太阳穴一痛，听见自己脑神经发出漏电的嘶嘶声。
「你在开玩笑么？」
「没有啊……」
她带着温柔的微笑站身起来，幽灵般抬起手指向烟云遍布的远处。
「空鹤，那夹在雾蒙蒙深处的，是太平洋……
「越过太平洋，本是你我的故乡。」
[There is a house in New Orleans]
[遥远的黑夜有座上帝的城堡]
海燕蓦地扭头。他听见了修兵的低语。
「对不起……」
遥远的海湾桥弧影完全笼进迷茫里。
「没有对不起……」
「大概过三个月，我就到石田医院去……为我写介绍信吧。」
海燕看过去只见他的侧脸。短硬的黑发在狂风里晃抖，他心里有玻璃碎裂声。痛苦和自头顶依稀射下的惨白暗光混合在一起。他悲哀地想起美亚子，她在黑夜里也有汗湿的深渊般的长发。于是他只有用索求和给予来暂时宁静自己。
于是痛苦终将终结么。或者抓进岁月脸颊里，划下永远也抹不掉的三道伤疤。
「志波先生……海燕学长。」修兵忽然指向逆光划过的数只白影，「那些鸟里头，哪一只是海燕？」
「海燕啊，我也不知道……」
他迷离地望望来风的彼方。
「海燕是什么，我从来就不曾知道……」
他们不再说话。
解说音突然归无，而如风般轰鸣的背景音乐逐渐变响。他们看见金门大桥于烟迷中逼近，暗橙色的金属如扶梯一样高耸进天堂的一角。那里浓重的雾气中隐隐仿佛有阳光的征兆，这来得太迟的足以照清楚容颜的阳光。超重低音鼓噪起身体的每寸冰冷，大桥的巨影如通向天国的阶梯般一步步向上。海燕突然笑了。朝圣般的虔诚顺着那阶梯哗然撒下，顺着冠脉洪流而营养整颗心脏。
他忽然紧紧握住身旁这少年的手。那最初的圣洁的情感似乎忽然顺风涌进了记忆里，具现入身体，一下子忘记了多年的刻意背弃。学医的漫长八年里他大他六个年级，当年他只叫他小修，他只叫他海燕学长。回忆中那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掌中微微颤抖，而在这一瞬间变成火热。下一秒两手无比坚定地交握在一起。
[I’m going back to New Orleans]
[我终将归入那深渊的黑夜]
「海燕学长——！」
「风太大了啊——我听不到！」
「还记得我们那年在校祭上的台词吗！坠楼前的那一段！」
「啊啊——记得啊！要喊吗？」
「恩！一起喊吧！」
「KAIEN SAMA——！」
「——Half in the air——」
「——Half in hell！」
他发现自己终于绽出了惯用的笑容，甚至心中是有些喜悦的笑容。他看着修兵的眼睛，那一本正经的孩子如今也在笑。他伸手抚上他干涩的嘴角，他刻意把少年时的记忆藏进透不过光的隔墙后。那年穿着实验室白褂的他一冲动把他拥进怀中便吻，而一睁开眼看见他面上绯红，低下了头别扭地缩进自己怀中去。
……而再后来的经年，他便开始逃避。
海燕一扬手，把记忆都丢进狂风里。那手落下来的时候当年的孩子已在他臂弯中，为这措手不及的变故抹上了满脸惊讶甚至是惊喜的表情，山猫一样的眼睛睁得从未见过的大起来，牵扯着颊畔的伤痕轻柔地跳动。金门桥顶的阳光那一瞬间自九重天极倾斜而下，他在被天光照亮的修兵脸上看见未来，看见那惯常被憎恨的烟霏笼罩的他的脸颜色减淡而光晕柔和，他听见风之天使为审判开始而吹动的号角。
他听见天使呢喃。
「一切的欢娱都要付出代价，如同你收集烟火的妹妹失去的那只手。」
他摇头将天使逐去。
再有什么，还能有什么。他和修兵的笑此时是如此的明晃。他看见对面的青年闭上眼，圣洁的纹路在他的额上闪起金色的光芒。
他看见朝阳将自己照亮。
[Well I got one foot on the platform
The other foot on the train]
[我踮起左脚向天空呼喊
右肩升起苍白的羽翅]
[I'm going back to New Orleans
To wear that ball and chain]
[我终将归入那深渊的黑夜
直至深渊的烈火将我的罪孽吞噬]
美亚子走上船舷时接吻的他们仍未分开。
她的瞳孔缩小。
交缠两个人的影像刻进她的视网膜。
白光披满在他们身上。
她笑了。
啊哈哈哈。
是这么简单。
在上帝面前。
原来上帝早为我准备好。
[Well I got one foot on the platform]
[我已踮起左脚高声呼喊]
空鹤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美亚子如风一样擦过她的身体。
她伸手拉扯，然而只挥起空袖。
[The other foot on the train]
[右肩已升起苍白的羽翅]
她站到扶手上的时候，空鹤看见她回首绽放的笑容。
初起的阳光穿破云雾为她的笑容覆上安谧与宁静，恍恍然让人以为她正飞入天堂。
笑容被狂风飙起的长发画得斑驳陆离。
她的口中念起唱诗般的词句。
[I'm going back to New Orleans
To wear that ball and chain]
[我即将向着那深渊起飞
斩不断枷锁，而终将被吞噬]
空鹤，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所以我要找到借口。
而我所执着追寻着的那个借口……
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极乐。
[There is a house in New Orleans]
[遥远的黑夜有座上帝的城堡]
沉重的落水声。
[They call the "Rising Sun"]
[他们叫它“朝阳的温室”]
空鹤猛地扒上栏杆。
[And it's been a ruin to many a poor boy]
[多少孩子就这样 张开翅膀飞向你]
船下旧金山湾海蓝色的冰水咧开一道深渊，深渊样的女子消失在那里。
[And God I know I'm - ]
[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主 我 - ]
卡带。
报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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