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头七还没过,尸骨未寒。朽木白哉摇头,想,她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冷掉了。并且哪来的尸骨,只有平空冒起来的一垄衣冠冢,娇小得同她的体格差不多。圆滚滚的坟头像新嫁娘晨起时扎出来的髻子,囫囵一团用轻巧的纱网绷在脑后;这女子早了丈夫一时半刻起身,已经在灶台边上忙碌起来。三尺径的盖帘儿掀起来,土锅里腾上哄通通的白气;她的脸也在那雾朦朦里头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缅起袖子来,手伸进紧里头;吃了一烫,好不容易拈起的东西又掉了回去。手指尖移到嘴前吹了两口气,正待继续从锅里拈馒头时,却猛地从余光里看见丈夫已经披起晨衣,倚着门框,笑盈盈望着自己。于是赶紧别过头去,热腾腾的脸终于红透了。
流魂街的新嫁娘,就是这个样子。
绯真讲给他听的时候,也是笑盈盈的模样。她那时已经不是新嫁娘,拿起茶炊不烫到手的方法她已掌握七种,说话时手里有时刺着花边,有时打着毛线。
其实最要命的是,听着她说话的朽木白哉也是笑盈盈的。
那个年代的朽木白哉身不由己。首先是不再被追着四枫院夜一满庭跑跑到口角冒白沫了还在吐糟「又不是我被追着跑我这么卖命干嘛啊啊」之后,——简言之,萝莉年代之后,——跟着就是被志波海燕日夜晓谕生命宇宙都无限美好从而引发了对生活的无限向往之后,——简言之,少女心萌发之后,——马上就进入了与绯真廊下听雨庭中饮茶以柴米油盐十三番下酒的无比平静的日子。——再简言之,欧巴桑的年代。
最后一点更有加明确的证据,便是从那一时期起朽木白哉与浮竹开始莫名投缘,投缘到浮竹几次想拍着小朽木肩膀慨叹「白哉啊你终于长大了」。
于是尸魂界太平得过分。虽然志波海燕还活着。
说起志波海燕。志波海燕是什么人物,是上树掏鸟蛋掏得鸟都不敢在朽木家下蛋掐盆松顶芽掐得朽木家盆松再也不发芽的人物,是对付庭内色狼一笑倾城再加一脚夺命的传奇人物。于是一条条细细看过来,有什么寓意没有——有啊,此人不利生育。
可惜朽木白哉反应过来的时候跟绯真结婚已经三年,朽木家立马封了大门再也不放海燕准入(其实之前他也从来不从大门进去)——于是他开始名正言顺地爬墙,爬过朽木家深宅大院的一堵又一堵墙,据说还与从年纪很轻就开始杀人越货素行不轨前科记录一摞摞当时专职朽木宅柿子偷窃的市丸大盗达成了某种神秘的互帮互助关系。
「你挡不住我的啦,海燕可是会飞的哦。」
会你个鬼。
很多年之后仰起头他望见黑崎一护悬停在火凤凰喙口天际正中,他想还好当年没有多说话,只是白了海燕一眼。少吐糟多腹诽仍旧是三界第一真理。
可是很多时候白哉真是恨不得杀了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白哉,岩鹫和空鹤可都是我带大的噢我跟所有的小孩子相性都很好噢你怎么能说有我在小白菜就不生芽儿呢,海燕哥哥太伤心了,喔哟哟心都碎了。
你先让自己的老婆去生一个吧MADAO。
哦呀呀那我们两家不如一起怀孕吧说不定生出来的孩子也会很像呢喔活活……
跟着就是十三番副队长大人如飘摇的风筝飞过无数道高墙深院,落地之后跟着咣唧咣唧砸下来压在身上的一堆是恭候多时的朽木家积攒了一个礼拜的破烂。
原来我七天没来这边了啊。志波海燕摇头苦笑,慨叹得毫无意义。
她死后七天他再去朽木宅子里寻白哉的踪影,头也摇不起来,苦笑也笑不出来。
从萝莉到少女到婚妇他一步步被人有意无意苦心孤诣慢慢培养着成长。唯有衰老,一蹴而就。
说老就老。
那些最后的日子里他日夜守着她,听她神志清明时寡言几句就没了力气,神志不清时却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RUKIA,RUKIA。像是个人的名字,谁知道呢。流魂街生长起来的人都有片揭不去的隔膜,贴服地覆盖在身体表面,把一些碰触不得的东西层层叠叠严密包裹。就连海燕也是如此,沉默地看着年方二八就身残了的妹妹在高草中奔跑的那眼睛里,总有些东西他朽木白哉不认得。
没必要太多了解,替你分担便是了。
他总是这么想着。于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白哉大人,白哉大人……
她在他怀里发作起来。从手指尖到脚趾尖,没有一寸不抽搐;有时候看上去,简直瞳孔也散大了不少。若在这一分钟死去亦不出所料,亦未尝不好。可是她总是能挺过去,简直像在为着什么而受难一样。她渐渐平静下来,呼吸时断时续,总觉得要接不上。
白哉大人……快到春天了。
白哉大人……春天的时候,流魂街的男孩子们总会去采花……各种各样的花。各种颜色的,香的,不香的,到了最后也不计较送给了谁,每个人都有。只是送花而已,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白哉大人……
察觉到她声音弱了些。他牵着她远离廊口,扶她进被子里,各个角落细细掖好,再握紧她伸出来的冰凉的手。
白哉大人……还好流魂街的孤魂们并不生养。否则贫病与苦难,也将世袭。
记忆潮忽然淹没了他的头脑,眼前混沌里全是五年前与家人对峙的自己;满屋耄耋长辈苍苍白发,孤立于屋子中央的自己,未免年轻骄傲得有些违和。
——我是朽木家当主,不会做出败坏朽木家名誉的事。
——绯真不是会败坏朽木家名誉的女人。所以血统无所谓。
他忽然张开手将她抱紧,出于的那种激烈情绪连他自己都惊愕莫名。
「绯真……你做的那些花边和围巾,我去戍吊巡勤时看到过。」
「白哉大人……」
「年贡的糕饼你吃得很少,我也知道你送给了谁……」
「白……哉……大人……」
她渐渐地泣不成声了,疲劳与困顿让流泪也变得异常艰难。说话更是。表露情感更是。不,这两者平时就很难。拥抱着,温暖,滚烫,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烧化了。马上。那一瞬间她竟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把一切都忏悔,该她承担的不该她承担的全都在这里痛哭失声。
「白哉大人!」
他轻轻安抚着她细瘦的背,烫得她几乎崩毁。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绯真一个人幸福呢……为什么他们都不能……都不能!」
没有回答,抚在背上的手掌依然宽大轻柔。
「绯真在这里,有白哉大人,有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切……可是他们都不能!他们没有亲人,……有也等于没有……不,有还不如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就到了这里来,到了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拥有的……全都抛下了……」
他低下头看见她仰起来的脸,被泪水浸泡得沉痛扭曲。
「为什么……绯真可以幸福呢?绯真是戍吊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为什么只有……」
他只回她一个宽容到令她难以承受的微笑。
却被她用尽浑身力气抬起手指按住唇角。
「不……你不明白的,白哉大人……请你,不要笑……」
他不明白。她话中的真意以及RUKIA这个名字代表多少,直至她生命最后一刻他才完全了解。
虽然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不完全了解。
哭累了的女子在抽噎中渐渐平静至气若游丝。他轻轻抱过她的身躯,绢巾擦尽了涕泪,重新把所有的被角都掖好。睡去的她回复到了她最初成为他新娘时的模样,祥和谦卑,一尘不染。她睡去时总带着浅淡笑容,仿佛这个世界便是极乐一样的浅淡笑容,虽然眉心仍是不展,手指仍是冰冷。
你知道么,绯真……
你是戍吊的第一个,我也是朽木家的第一个。
也许是唯一一个。
他低下头,如同新婚般小心翼翼,亲吻她的额角。那里全是黏湿的冷汗。
你可不是个乖小孩,把什么都不当游戏。连游戏也不当游戏。四枫院夜一说过。
游戏里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游戏规则?
也许婚姻亦是如此。
每次思想在这里中断他都不能够接续下去,像是有什么拦路者刻意阻挠。
他想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心仍然站在朽木宅院大门之外,进不去,白哉出不来。有道铁丝网像是从睫毛上挂下来的,怎么看世界都在禁锢里,一格格划割得支离破碎。
他再低头看她的睡颜时,数十数百样他叫不出名字的从未有过的情感翻江倒海搅动起来。胸膛满溢得即将爆裂,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请不要哭……白哉大人……」
他没有哭,只是她把他看透了而已。
她一死,春天就到了。廊外头一冬天没开花的老梅树,蹭蹭地冒着绿芽,声音都像听得见。
就这么死了。
有时他看见幻觉,在夏天即将终结时,细雨淅沥的傍晚。回来的那个人有着他熟悉的锁起的眉梢和微润的眼睛,在廊前褪去木屐,收拢薄纱伞,是刚往流魂街去,不知把自己手制的衣物糕点分给了哪家的孩子去。她循规蹈矩,端端正正跪坐到跟前,道一句「白哉大人,绯真回来了」……
「白哉大哥,露琪亚回来了。」
他连身也不愿去转,轻轻从鼻里一哼。接着听她默坐数分钟,告退,抽身离去,关合门扇。
……你回来了,她回不来了。
他一无所有地盯着神龛正中的照片,黑暗淹没了他整个人影。
我很听你的话是不是?你让我不哭我便不哭,让我不笑,我便不笑。
我没什么好哭,没什么好笑。
你是戍吊的第一个,唯一一个……和我在一起仍说得出幸福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总是喃喃自语和总是以为自己在对谁诉说实际上却是喃喃自语的人,都是疯子。
所以他不再出声沉默到底,合上龛门离开时也不发一语。
那是个太平的时代。前数五十年、后数五十年,都是百年不遇史册里也寥寥的重大变乱。唯独中间一片空白,太平得让人有些惴惴不安。太平时代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太平小夫妻,相敬如宾齐眉举案,试图互相理解,努力缩短距离。最终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再过百十年,大概就两个都死了。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群聚私奔,没有时空穿越没有天人外袭,风纪良好,岁月如歌。
到底是个太平的时代。
不太平的仅朽木白哉一人而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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