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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戴] Heaven's Will [FIN]

我们自宫缩中出生,就是为了膜拜疼痛。

春季,夏季,雨季。秋季,台风季,冬季。这个城市完整得过分,反而多余出两个季节。多余的两个季节,风湿、疟疾、急性肠胃炎疯狂肆虐,霍乱来过,猩红热来过,什么都完整,只差完美的历史与黑死病。死又如何,前仆后继。不缺少死去的人,不缺少重蹈覆辙继续白白死去的人。消灭鼠疫和天花那年,整个城市轻轻一叹。
叹得太轻,没有人听见。

诺伊特拉沿湖岸远征。他以为自己将死在这个城市这里。然而这个城市什么都完美,自己也不多余。他永远被不合身的外衣挤得皱缩,他看见花红酒绿,泛大陆最美的湖泊,最闲逸的市民,本国人和旅游者;每个阶级都必要,像自己一样的人也完全必要;无所事事在三月莺啼燕唱的香堤上走过,以一颗猥亵的泥点昭示城市的肮脏。地下水在柏油路下沉默穿过,又从离湖泊很远的地方冒出个头。地下水,偶尔它会舒展自己肮脏的身体摊在路面上,像淅沥沥细雨中,总会爬到小径中央来的蚯蚓。然后被温吞的太阳晒熟,或者,尽早被踩成模糊的皮肉。
不缺少神秘,不缺少私生,不缺少谋杀,不缺少流产。同性恋者强奸上班族,起夜的务工人撞见少女在篱笆后小解,如此这般的新闻日日登上主流报纸,被戴斯拉面无表情一目则过,再被诺伊特拉两根长指头拣起从头阅起。他们阅读报纸中不同的部分,国内、财经,娱乐、社会。然同样看世界的是一只单眼,看见同样的索然无味。

戴斯拉是二十出头的工程师,没有中级职称,不过五六年后迟早会有。高级职称,过十五六年也迟早会有。买不起房子,不过迟早买得起。拥有浅淡的隐约的生存的希望,迟早会全都丢弃。诺伊特拉不到三十,不过迟早会超过。擅长打架和涂墙画,精通所有猥亵渎圣的语言,领会所有最极端而灰暗的表达方式。还未见被诅咒的征兆,迟早会见到。戴斯拉以与诺伊特拉不同的方式表现世界;诺伊特拉以性器表征专业,而戴斯拉只会画火柴棍小人。但诺伊特拉不会看不起只会画火柴棍小人的人。诺伊特拉自己,长得和火柴棍小人一模一样。
呐Tesla,做什么哪?他一下子从床的另一头凑到耳边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平放在膝上的笔记本,使得戴斯拉瞬霎脊背僵直,脸孔发热。——嘁,无聊。马上他就又弹回原处。电视的声音开得更大了些,像是对那个人永远失去了兴趣。
然而戴斯拉松了口气。
为什么做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这么敏感;那时从来都只有倦怠,从骨子里升起来,再随着松散下垂的手脚滴流到肮脏的地板上,涌汇进下水管道里。不知所起,没得收集。戴斯拉低头看着LCD上的点线设计图,稀拉拉的文字注释,疲软不起的自己的手指,修剪得短齐干净的指甲尖,默默开始哭泣。
就算诺伊特拉听见他也不会来管,不会探问。会自觉地开始心烦,自觉地把电视机的音量更加调大。想到这里戴斯拉少许宽慰了些;泪也放心地落下去。


哟,戴斯拉君~起得好早呢。
嗯,路上会堵车。再见,市丸先生。

啊呀小斯拉是你呀!还是穿得这么正经,你家那位喜欢这种吗?
……请、请不要这样说话,桑达薇琪小姐。请不要靠过来!

……呼……呼……
——史塔克先生,麻烦……借过一下,好吗?你把路挡住了……

再见Tesla,再见。
再见哟。
再见。
再见。

他每日气力的百分之七十五,消耗在小区肮脏院墙内的十分钟路程里。


每个人都是单色的,每个人拥有固定的特征,固定的定语。只是通不过单一的滤光器。每个颜色都个别,经血的血红和痔血的血红和高潮时手指划破对方脊背刮出的血红,全然不同。是的,全然不同。八十块一晚和六十块一晚的女人,不花钱也随便上的男人和女人,星巴克的咖啡,KFC的咖啡,为了完全,都该存在。安全套的报价他一家家比对,他曾经专门挑选最昂贵的哪怕不惜半月薪水搭在这里面也希望能够换来……
换来,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啊。上好的安全套换不来上等的做爱,换不来爱。他自暴自弃似地在超市出口架上随意拈取,拿到哪个牌子就是哪个牌子。安全套,什么也不激发,什么也不制止。


晚九点,同早九点一样气温与湿度。天气多云,同白天一样是多云。伴着戴斯拉爬楼梯的调子是自己的呼哈呼哈,像喘不过气的蛤贝,张,合,张,合,呼哈,呼……哈。只有六楼而已,走不到尽头。黏稠的气雾夹杂着楼道中扬起的尘渣均匀降落在肺泡里侧,像层熔化的蜡浇上去,马上凝固封闭了所有缝隙。呼哈,呼哈。身体表面有抓不去的搔痒,像受了地热的蚯蚓挣扎着钻破土层,淌出一道黏稠的体液。全身都是蚯蚓,以分泌物堵塞每一个毛孔,没有汗蒸发出来。可是四围的空中,悬吊着的全都是汗。刚遇到的市丸先生说近日会有台风。台风,台风能吹走什么,我知道台风什么也带不走。带不走你,亦留不住你。

在四楼转角听到哄咚带门声,一阵轻细的脚步顺旋转着的台阶流了下来。叮咚叮咚。呼哈,……呼哈。在四楼半诺伊特拉在上方向他仰视,脸上还是副「老子什么都厌恶」的寻常表情,看见他时只有鼻孔嗤出重重一声。他身上满覆着的是刚从空调室内出来的清冷气味,他一天中唯独干净的一小时,有如神圣。
诺伊特拉先生——
你回来了,啊。
……啊,回来……了……
我出去了。
是……

脚步继续叮咚叮咚向下流同戴斯拉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伸出手……

竟然会用自己滑腻湿黏的手指攀上他经过清洗与降温尚微凉干净的手臂。



诺伊特拉果不其然皱了眉,略一用力将他整个人甩开。
滚。


他果不其然默默低下头,手指在抓上去前一瞬早就后悔。
……对不起。

有事?
……不……
死鬼伢儿。没事滚。

叮咚声如瀑布流下河川。戴斯拉想继续抬起腿向上移走,可是似乎腿间长了连蹼,自己成了人鱼。没有脚,只好在污水中游泳。搁浅怎么办呢?用手爬。不要怕,有何自由与尊严?明晨你只是泡沫,不会有人在乎你。啊,不会有。
拣起掉下的钥匙第二次开门后另一个世界席卷而来,他踉跄进来,靠着门跌坐在门口擦鞋垫上。空调果然没有关,他张大了口拼命地呼气喘息。没有什么比生存更加费力。



那不是特定的某一天,是每一天。他每一天都不看着他,每一天都伤他的心。每一个小时都是黄昏,没办法干干脆脆堕落进黑夜,没办法手脚并用匍匐向遥远的黎明。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昨天,是明天,是一生一世。


真可怜呢,亲爱的孩子。闲坐在小区路旁的市丸银会拍拍他的肩膀,戴斯拉那加班一小时后回来、衬衫全都粘上皮肤的肩膀。他毫不意外地一瑟缩,表情惶恐,似是准备好了迎接厌恶。
没什么,市丸先生……等台风过去,天就没这么闷了。那时候就好多了。
是嘛。市丸银笑眯眯地,开始收拾面前的画架。画布上一抹招人心慌的空白,连一个污点都没有。


我又拿了点过来……要吗?
老子永远也不会需要那种东西。

萨尔阿波罗双肘支在吧台上,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仿佛刚才发生的对话是「放学去打球吗」「老子才没闲工夫陪你。」

呐,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诺伊特拉君。
呸。老子又不是「所有人」。
那你是谁呢,与众不同的人?
废话。
好了诺伊特拉君,我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人。可是与众不同的人也到底过着最普通的生活,就像卖药的卖春的也像卖热狗的一样,都是最普通的买卖。你不比别人少什么,不比别人多什么。
你真烦人。卖给所有人都一样,干嘛还非要找我?
哟,因为你需要呀。
滚。谁要那种东西。
呐,拿一个去吧,送给你的。万一用得着的时候,能救你一命。

——萨尔阿波罗右手推了推眼镜,左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小朵粉红色的胶囊。娇嫩的恶俗的粉色,在带汗的黏稠的手心里丑陋地绽开。萨尔小心地把胶囊掰成两半,手指甲轻轻弹过底部,受潮的白色细粉扑溅出来。诺伊特拉盯着他的动作从头到尾,哼出一声冷笑。
要用的时候打开了,把粉末倒出来吃。胶囊很脏。
嘁,里面的东西不是更脏……
哦呀呀,这样说话很让我伤心呢诺伊特拉君。
再跟我说下去你迟早会伤心死的。
真是的。不想知道这药的效果吗诺伊特拉君?
知道啊……不就是吃空我的钱,吃空了我,我的命,我身边所有人的命吗。我们化成渣,碎成粉,再被你装进胶囊里,卖给别人。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这种事呢。
我确实不介意,我只是对你这东西没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



今天也不回来吗,诺伊特拉先生?
管那么多做什么啊你。
可是晚上会有台风……
台风算个鸟,再废话我废了你。
起码——
呐Tesla。那头粗鲁打断,显然是不耐烦。你不要管我,老子还用不着你惦记。

挂断。

戴斯拉趿着拖鞋,走向房间尽头。
所有的窗户密封良好,虽然仍听得见起风。台风来到这个城市便和它融成一体,根本没有建筑物能挡得住。建筑物和台风一起发出吱呀声来回摇摆,是的很好,就是这个律动,一,二,一,二。戴斯拉朝对面的楼望过去,半数的窗里有灯。浅黄色头发半边垂在额前的少年年后即将考研,似乎从八月底就没再出过那间屋子。旁边的窗子是市丸银,双手托腮坐在窗口的桌子前,不动声色地对着风雨。金色长发披散着的少年病倒在床上。头发蜷曲外套花哨的中年男子醉倒在床上。一个星期没刮过胡子的史塔克大叔睡倒在床上。所有人整齐地排列在陈列箱里,陈列箱嵌在水族馆的墙壁里,互不干扰,互不侵袭,一起寂寞到底。



——叮咚。

戴斯拉被门铃吓得一抖,迅速把窗帘拉上。连跑带颠地冲到门口,冒汗的手在门把前发了僵——
不是他,他不可能……

他不会回来……




——啊呀小斯拉。一个人在家吧?
……桑达薇琪小姐?
好啦快让我进去呀,雨都灌到楼道里来了。
台风应和着她,撞响门扇发出一阵咣当。楼下院子里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混乱声响。缇鲁蒂•桑达薇琪不说二话大大方方走进门,把沾了泥污的高跟鞋甩在门口。跟着弯下腰,把鞋子一只两只靠墙根放好。戴斯拉注视着她整理了胸衣的透明肩带,扑打潮湿的膨裙边,在穿衣镜前细细查看自己的脸,从小手包里掏出纸巾擦拭抹花的唇彩。一团糟。

桑达薇琪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坏笑着扭过头,察觉到他不言而喻的忐忑。她弹一弹跳起来去摸他的头。
放心啦小斯拉,你还是孩子呢,我才不跟你做生意。
她干脆去洗手间洗掉了所有残妆,点起烟掐在手里,在沙发里静静地坐下。

呐小斯拉,不给我泡杯茶吗?
抱歉……只有咖啡——咖啡可以吗?
什么都好,我不挑剔的哟。

他们只继续听屋外冲撞的风雨。一言不发。

呐,小斯拉,不要坐得那么端正啦。好不容易有人陪你,不聊点什么吗?
……桑达薇琪小姐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家?
你的诺伊特拉先生今天出门很早,我在门口碰见他了。
……这样。
台风天他也要出门吗?
是的。
哎,反正也不是去什么好地方啦你说是吧小斯拉……算了,跟我没关系。
是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低下头,两个人默默地。

桑达薇琪小姐今晚没有工作吗?
这种天气,男人们早就接了孩子窝在家里喽。
嗯……也对。

小斯拉你做什么呐?
没……什么,只是工作,要画图纸。
唔唔。

谈话不断间歇,像烟尾一明一灭。仅有风雨接连不止。

……桑达薇琪小姐。戴斯拉注视着手中的笔记本黑屏。电池早已耗尽,什么都没上演。
嗯?烟迹自缇鲁蒂唇边盘旋升上来,她满面是清浅的笑容,不似她平日的职业表现。
桑达薇琪小姐……为什么到这里来?
唔,这个啊。她重重吮一口烟,像贪求乳汁一样。——台风天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罢了。
桑达薇琪小姐……也会害怕吗?
嗯?为什么不会?
我有时候会想,总是和陌生的男人……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小斯拉,你没说错什么。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个肮脏的小碟子狠狠地摁灭了半支烟蒂。那是我的工作,我靠那个赚钱。偶尔交保护费,偶尔也交给警察,和你挣的工资要交税差不多。你觉得我害怕什么?
戴斯拉沉吟着,张张嘴唇,像在挑选词语。
……不,大概……没什么。
小斯拉,你想说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我这种女人,被看不起也是没办法的。
不,桑达薇琪小姐,我没有……
是的,你没有,小斯拉。不过有也没关系。实话说,跟那些男人在一起我怕什么呢?即使脸被打了人被作践了,随便上点药就好,勤快点把钱挣回来就好。勤快的话就饿不死,还能过得挺宽裕。只要你不想要太多,心里就不会受伤。跟不爱的人上床一点也不可怕,爱上了别人才可怕。陌生的人每次都会付我钱,有时还能拿到额外的礼物……可是一旦爱上了,就没办法。只好无偿把自己交出去,甚至于把一切都倒贴。爱这买卖,只赔不赚……
她越说越快,语气越来越轻松。最终挑一挑眉,随手将烟头抛向不知哪处的虚空里。
觉得讽刺吗小斯拉?在越喜欢的人面前,我们就越是廉价。

不回去吗?很晚了呢,诺伊特拉君。
闭嘴。
家里不是有人在等你么?
无关紧要。别凑这么近,滚。
嗯?怎么,你那位乖巧的白领青年,不爱了?
……你见过?
你以前醉死过去的时候,不是来接过你两次么。
……哼。
那位对你一点怨言都没有,模范得很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萨尔阿波罗你有完没完?老子满不满意关你屁事。
看,又来了,又来了哟。诺伊君,你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在关心你……我很喜欢你嘛。
你是喜欢我买你的东西吧。
呵呵,那样我会更喜欢你嘛。
我不需要。离我远点,骗子。
骗子?为什么说我是骗子?
哼。我知道你那药卖得不错……那些学生们,刚开始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么?
诺伊特拉君,你,以为,是我,骗了他们吗?

——他忽然挺身抻直了脊梁,一把抓住诺伊特拉淌了酒迹的衬衣领。

请不要叫我骗子,那不公正。是的,他们都知道我卖的是什么——毒品,没错——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全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哪怕以后落到了男人抛房卖地女人抛家卖身,他们也全都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诺伊君,你也一样,你做我的朋友也好,客户也好,两者兼做也好,我都不在乎。这两种人我都不缺。钱我也不缺,女人我也不缺,只要我想要,我就什么都有……


萨尔忽然住了嘴。舞池中间乱旋的彩灯一次一次晃过他们中间,像被胡乱挥舞的彩虹,整个天空都浮躁。诺伊特拉皱着眉,眼前是萨尔阿波罗梳得整齐锃亮的头发。鲜亮的粉红,与他手中的胶囊一样颜色,与刚启封的安全套一样颜色。他觉得也有种与安全套相似的、让人烦恶的气息从头发上飘忽开去。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卖这种东西?
你会明白的,诺伊君。

他耸耸肩放开他,坐回椅子里啜了杯酒。

诺伊君,你知道,吸了毒之后过着绝望的生活,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问题是不管是不是吸毒,生活都一样的绝望。


桑达薇琪小姐,快要两点了,请你……还是回去吧……
怎么……啊,对不起。我今天话太多了……好久没说人话了。
桑达薇琪小姐,不……不是那样的。
嗯?她笑吟吟的,伸出个手指点着他的头。我知道,你的诺伊特拉先生就要回来了嘛。
他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
呐,小斯拉。
她突然来了兴趣,坐得离他近了一个位置。
小斯拉,我说,如果你的那位回来看见我,会像故事里那样,把我扔出门,然后把你关在屋子里发脾气,是不是?是不是会——

戴斯拉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那眼睛让她马上住了嘴。

不,桑达薇琪小姐。他会伸手找我要钱……给你的钱。然后把你留下,轰我走。




那外面的世界里除了风雨什么都没有。




小斯拉……
许久她开口,喉间发出阻滞不畅声。
什么?
我每天在院子里,过来过去的那么多人,我每个人都会搭一两句话……可是只有你会搭理我。只有你会好好地跟我说……别人,除了冲我开下流玩笑,就是羞辱我。我都不怕,笑我的我就笑回去,骂我的我就骂回去。可是只有你,是个好人。
谢……谢谢。
……他……他不爱你吗?
不爱。
你是不是……答得太快了?
再怎么想也是不爱……
那他还……一直住在你这里?
不然他,还能到哪儿去呢?

她闭了嘴,不再问下去。


缇鲁蒂拎起高跟鞋赤脚站进楼道。她把眉拧得很紧,生气地把鞋跟在脏墙上磕出印子;台风把哈喇子淌进楼,地面上全是脏水。
她不知道他的危难。她只以为痛时可以忍住流泪,孰知他以丧失流泪的意愿。末了她转过身踮起脚,吻吻戴斯拉的脸颊。

呐,小斯拉,听我的。二十五岁的她以满腹风尘的语气对他开口。
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他的爱人……那只会使你要求得更多,得到得更少。

他也俯下身来,贴一贴她的脸。

请放心吧。我从没有那样过……

他靠着门口碎碎自语。她看着他,鼻子一酸,两脚扑在积水里,跑下楼去。



他一个人缩回客厅深处等他。
对面楼上的人排列在陈列箱里。他想,整个陈列箱里的展品都在看着他。他们中间是台风,和城市融合的台风;风雨沿着铁道,顺着电网,攀挂着手指尖,缠绕着毛细血管,一旦走进这个行政区划里,便不能再分离;就好像从一开始便是一体。
台风已拥抱城市,人却不拥抱人。

他也对着窗,轻轻敲打自己的陈列格玻璃。他想哭,怕人看见他在悲伤。他想笑,怕人看见了,笑他的笑容可笑。他不知所措——而他又舍不得放下帘子,怕别人会看不见他;束手无策的展品,连最后的展示价值也失去。


他在卧室的床上从小憩中醒来,浑身疲惫。仍是夜半。房间密封很好,感觉风雨都像止息了些;他看看自己,困顿地、身上有些微微发冷地漂浮在床垫上方;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单,另一只手掐在胸口。
他仰正了身体,放松自己的呼吸。有些嘈杂;台风尚未远行。家具上都笼了层灰寂的光。丝毫不像是一个会发生奇迹的夜晚。

……可是这时他听见了,听见弱化了的风雨噪音之外,浴室里尚传来了绵延的流水声。


流水声……
水声……

是他,是我的生命,他的声。

他捂住脸止不住低声抽噎。


诺伊特拉先生?诺伊特拉先生,是的,那是他,怎可能是别人……像就在眼前似的,那个想要早些睡下,又不得不洗干净长头发,烦躁地拨弄着瓶罐……瓶罐闷钝地撞击。碰掉了一个空瓶子在地上……是的,每次他洗澡都会碰掉一两次;跟着是一连串压低的诅咒,诺伊特拉先生的、他的、声音,低音。水声暂止,习惯的咒骂声不止。他正使劲地揉搓头发,嗦嗦沙沙地地像台风骤起时的树海。揉搓的力气很大,沙拉沙拉,像手指插进干燥的紫菜堆。他对什么都很粗暴,对自己的头发也一样。他对什么都很粗暴……对自己,对我。
对我。

戴斯拉把整只左手咬进嘴里。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看到你回来,看到你,只是你,你,只要看到你……我的心就像撕扯着似的幸福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水声戛然止歇,诺伊特拉的影子铺上浴室的玻璃门。戴斯拉吃了一吓,用卫生纸迅速抹了一把脸,把纸团胡乱丢到一边,闭上眼。


他磕磕拖鞋里的水,开门,走出来。
他只在腰里随便裹了浴衣,重重倒进床里。即使他早已睡着,即使生病,他也从不顾忌;头发上的水一忽闪甩了戴斯拉一脸。

也许这正好。戴斯拉想。


诺伊特拉闷闷地躺着,没发出声音。
戴斯拉闭着眼。他想偷偷睁开眼看看他,却是不敢;他怕他揪他的头发,把他扔到床底下。那是没有理由的。或者不如说,想要他温柔些对他,才是没有理由的。——他想直接睡去,又睡不着。被迫辗转。

而他忽然,有些牵念。

发现诺伊特拉回来的那一瞬间,一个强烈的愿望忽然产生;他从没要求过,从没奢望过,而那一刻起,这个没有流星没有月、连一片完整的天也看不见的黑夜里,忽然希望自己也有权许愿。


怎样才能在不被他发现的前提下,抓住他的手睡着……

他心里稍稍有些宽慰;他想这愿望即使实现,大抵也不会有多少负罪感。


从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刻起,黑夜忽然转变。看不见窗外风雨交霎、听不见楼道里磕打的皮鞋跟、闻不到身上的酒骚和烟臭、感不到心里凄切的冷漠,黑夜忽然一刹那就暖融融地裹上身来。


他猜想已经过了凌晨四点。诺伊特拉大概累了,和他一样的倦了,和他一样,只是想睡了。
他猜想着,悄悄地向身边那暖色的黑影探出手。




诺伊特拉像要抖掉浑身爬动的蚂蚁似的猛地一甩肩,坐起来。



喂,你没睡?

听不见戴斯拉回答。

贱货,老子在问你——你没睡着?

拍窗不已的台风倏忽都哑进了嗓子眼,说不上静,说不上不静。


没睡就给我滚过来!老子没工夫……
他一把抓住戴斯拉的头发,另一手以一种不耐烦的速度解浴衣腰带。黑夜里漫弥布料的摩擦音,嘶啰嘶啰,人鱼的鳞片在悉索落下,台风中树干在倒下,蛇在蜕皮,机体在腐烂。——他按下他的脑袋试图如常一样强迫他口交,——却一伸手,触到他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

窗帘厚重得气闷起来。戴斯拉开始出声抽泣;所有话噎进喉咙里,血全都泵上心腔,像喷发前的岩浆,一阵阵冲击地壳。巨大,潮热,嘶吼,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诺伊特拉半边眼眉厌恶地绞成一团。
只听见滚过喉底的、一声含痰般的生涩的冷笑。


他一伸脚把他踢到一边,翻身下床再次进了浴室。

戴斯拉没有再睁开眼。


风雨声渐趋庞大。戴斯拉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轻轻流着泪,数台风的节拍。浴室门半掩,恬不知耻地漏出白光。白光如未凝固的沥青一样,如软体幼虫的黏液一样,沿着墙,贴着地面,不甚爽快地流淌出来。令人羞愧的摩擦声与自慰的低吟声一并地黏稠着流淌,和进喧嚣的风雨,融进世界的节律里。一,二,三,二,二,三。从每分钟八十拍开始,慢慢升速。喘息声逐渐变得急促。戴斯拉只觉得脑后沉重,偏疼。没有再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干成了污痕;他已经在一片庞大的寂静里安谧地睡去。



他醒来时过午,全世界已白得发亮。他坐起身,揉揉眼睛,定神看了看自己的腿;酸胀,略微浮肿,像第一天长出双腿的人鱼。空调仍然喷着凉息,嘀一声之后,被他关掉。他目不斜视,走到浴室里,对着镜子,微微有些苦涩地笑。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清洗哭肿的眼睛,换上干净的眼罩。在餐桌前坐下,随手核对了面前昨天的超市购物账单;站在窗帘外面下望,排水尚未完全,小街里一片波澜,垃圾四散。
诺伊特拉早已不在屋子里。戴斯拉抓抓头,觉得自己仍然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星期天,湖北岸的酒吧人很多,诺伊特拉会不高兴。他不喜欢人少的地方,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不喜欢外面,不喜欢别人家,不喜欢自己家。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不喜欢没有任何人能在一起。诺伊特拉不喜欢戴斯拉,不喜欢他自己。

戴斯拉轻轻摇摇头,随手拿过铅笔和便笺静静地计划下一周安排。他只想每一天都极尽认真,不然便会轻易被折磨至死。


诺伊特拉从不愉快的梦境中醒来,隐约觉得什么将要结束了。电影,一定是电影。是的,确实是电影。从戴斯拉的公寓出来到电影院以来,已经完结了七次的电影。萤幕上滚动起了演员阵容,座中四处响起收拾东西的悉索声。他忽然发慌,手忙脚乱地掏手机。掏出来便愣住了,不记得自己上一秒想做些什么;脊背上热得瘙痒,隐约淌下了汗。沿着汗的痕迹下来,一路冰冷。
是时间,啊,我是要时间……看时间。几点了……时间。


掀开手机盖他只看到未接来电。5个,时间在20:14,21:35,22:58,23:46,1:02。未读短信4条。

20:03,Tes’:什么时候回来?
1:04,Tes’:你忘带钥匙了,刚洗衣服的时候才发现的。我放在了门框上。我先睡了。
1:05,Tes’:晚安,诺伊特拉先生。
1:07,Tes’:需要钱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

他长长呼吸,眯细起眼。
眼前稀薄的空气里现出戴斯拉,完完整整的,清晰的;细瘦的、稍微有点矮小的戴斯拉,昏暗暗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倚在床头上,翻开手机盖子。合上。翻开。手机光一晃一晃的没有声,没有雷没有雨,没有晴天霹雳。只有黑夜,会吞噬所有呻吟与嘶喊声的、寂死的黑夜。他打开电话本,拨号。您拨叫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合盖。探身到床另一侧移过来IBM X61放在膝上,手抖,试着继续制图。失败,走神,出错。叹息,另存为,shut down。把笔记本合起来,轻放上床头柜。后背仰下去,整个人弯折。可是没有关节掰动的噼啪声,他像淤泥一样柔软。翻开手机盖子,通话记录,拨号。对不起,您拨叫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在黑暗中静默。静默地在黑暗中起身。试着煮饭吃,吃下三分之一。为另一个人准备的没动过的饭菜摆在桌上,半小时后移进冰箱里。洗衣服。草草洗完。拨号,不通。拨号,不通。最后一次,拨号,不通。短信说晚安,关机。一分钟后再次打开,犹豫了半晌,调大手机音量放在耳边。带着些许忐忑的面容翻来覆去,最终不安定地陷入浅眠。


对不起,您拨叫的人暂时忘记了您。


是的暂时忘记了——但是他迟早会记起我,迟早呼唤我。
迟早。


「他,还能到哪儿去呢?」



还不回去吗?我走了哟,诺伊特拉君。再见。
市丸银从不远处站起身来离开。
无数人站起身来从池座离开。红毛高耸起来的不良青年把剩下半袋爆米花倾进嘴里,被他搂着肩的团子头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戚戚走过。沉默的大个子刘海遮了眼穿着可笑的花衬衫,冰淇淋连包装纸化了黏糊糊一手。头发一撮撮竖起的暴走族和他一样瞎了一只眼,路过身侧时恶狠狠向他讪笑了一记,像是很久以前、也许是上辈子、在什么不记得的地方,曾有过什么冤债。

什么人都有,无数的人向外走。可是没有人,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过来改变他、结束他、杀死他、没有一个人会想要拿刀子捅进他的心脏——那时他会反抗——竭尽全力反抗。可是终于会不敌……终于可以死。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愿意杀死我。

所有人站在相互缺乏关联的故事里。所有人站起身来离开,远离和自己无关的人,远离原地,远离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在音乐渐弱白光描摹出每一粒浮尘的影院中,只有他,只有他低下头去捂住脸。
宽大瘦削的手掌遮蔽住仅剩的一只右眼。


荧幕重新点亮。电影循环场。



空荡荡的粉红胶囊自指缝里翩然飞降。



回归吧我们一起,温暖而安全地受胎。
Come back we together, to the innocence to the hell.


FIN.



后记。

这里面的城市其实是杭州,呐不是有泛大陆最美的湖泊和最闲的市民么。虽然我从来没住在繁华带过,我离真正繁华的地带也很远;自从湖滨的楼炸了之后,就很少在孩儿巷一带下车了。这城市在我眼里很颓靡,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住久了的城市都会觉得很颓靡——甚至LA也给我这样的感觉。杭州与LA的夏季全然相反,一个潮闷得眼珠子往外蹦一个干燥得脚趾头尖蜕皮——可是颓靡都如此,让身体不舒适。
嘛,大概还是我看到的区块太狭窄了吧。
不过杭州人民可不是活着等死的,杭州人民相当关心的就是怎么活得更好。他们是亲切友善的更是和谐的(真的),可是他们什么都不缺,再多一个人也只是多一声交通堵死人的抱怨。不过诺伊他不是耐烦到会去忍受公共交通的人,而小戴,等到从城站出发的地铁一号线通车时,他肯定是第一批受益者。
嘛,说得他们好像真的在杭州似的。
……总之(总之个头),这个城市太喜欢活着了,让人忍不住惦记怎么才可以死。

标题在六个月里[喂]一直是Haven's Will,改成Heaven是发之前的事。天堂之愿这名很土,虽然写的是杭州似乎本来就该是天堂……后来就觉得,直接用heaven,会有一种「这个天堂没有e」的美妙错觉(那是什么美妙的东西啊而且为什么是错觉啊口胡)。
而且haven是直示性的而heaven是讽刺性的,似乎我的习惯[那是什么]还是会用heaven吧。——其实一开始是想到了Fate/ Stay Night间桐樱路线的标题<Heaven's Feel>,那是一个完全黑暗腐朽化的故事……

主题是“他很爱他而他一点也不,却不得不相依为命”。前半句是借来的主题,原见于蓝菊草姑娘的<默示录>。
给某莲短信时说这个故事是“他心不在焉而他性冷淡,却不得不相依为命”,被回以觉得浅薄。虽然该人大概是把重心放到后半句上理解的,但前半句的狭义限定确实把主题框得窄了。于是悲愤地扩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早期对于小戴性冷淡的旁敲侧击痕迹都还留着没抹掉……拖的时间太长,改也实在懒得改了[喂]…
如果说重点在相依为命,那就确实陷进我最俗烂的老套子里了。可是我仍然很赌气地相信这个主题——不得不三字在场,使得相依为命完全成了悲恸与折磨。

希望能够把幻想的情感大致传达。其实在这方面我一向不是很自信。

另,
果然所有出场人物都是我心中挚爱。
[哪里看出来你爱他们了]

L
17 Oct,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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