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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hrs][柳生仁] 宁生一夏 [FIN]

08年黑澤莲生日贺,真实CP是L莲[喂]

————

[24hrs][柳生仁] 宁生一夏

(难生秋冬)

他在向阳的草坡上发现仁王雅治。那是夏夜惯于生萤的河岸草地,九月末最后的阵地,百合科豆科杂草于其上开花的土地,生长血红色单花无叶曼珠沙华的土地,蘑菇自黑湿的腐殖质中纷纷仰头的土地,最先开始灰黄、最后完成枯萎的草地。仁王雅治顺坡度躺在那里,坡顶的树和天顶的云投下凉飕飕的影子摇晃在他额前;嘴中嚼烂的苜蓿梗散出一股将死未死的蔫草味儿。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个闪电、一场骤雨、知了忽然噤声、呼吸忽然停止,是一个瞬间的事。
仁王雅治挑挑眼眉,把草梗吐在远处。
“呐,比吕,你说——有没有女巫,会用水晶球做天气预报?”
柳生在他右边坐下,调整眼镜。
“不是有句话说,‘六月的天,仁王的脸’……”
仁王厚着脸皮噗地笑出来。
“十月呢?”
柳生像没打算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仁王不一会便口哨吹起四季小调,像已经轻易地把他忘记了。
 
“这些邮件是怎么回事?”
“什么邮件?”
柳生从胸口衬衣口袋中掏出手机,扔在仁王肚子上。他像被瘙到了痒,嬉皮笑脸地一声唉呀,却不拿起来。
“‘柳生,听说今天是仁王的生日?不可能吧?骗人的吧?’”
听着柳生的复述,仁王又笑。
“这条是杰克发来的?”
“没错。”
“你怎么答他的?”
“我告诉他,‘抱歉,如果他以前曾经告诉过你别的日子,那么大概是你受骗了’。”
“你这滑头,”仁王笑得一副很受用的模样,“不告诉他这次也是骗他的……”
柳生也笑了,合上手里的书本放在身侧。
“柳说,你的学籍档案他看过……虽然档案也不可信,但是今天是你生日的概率仍然不足0.2%。”
“喂喂,连1/365都不到么……”
“他说,作为纪念,他今天会把国中时候的合照拿出来,盯着你的脸看一会儿。”
……他们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们部里,都是一群不好惹的家伙啊。”
“……你明白就好。”
 
“还有两封,你自己看吧。”
 
他熟练地翻开柳生的手机盖。没有保存任何机主资料,收件箱总是及时清空,没有任何事件提醒,桌面是入学那年九月仁王仰拍的蓝天白云。电话簿里所有姓名没有分组,所有熟识的疏远的一面之缘的名字全都单调地按罗马音序排列,好似所有人都等同轻重。和所有人的手机相同,并没有一个条目名叫仁王雅治。
……第一封邮件缓慢读取,画面上站在白花花沙海交界线上的幸村。南加州标志性的细腻的白沙滩,阳光像密织的线衫一样滴水不漏,远侧有干燥得像眼看就要裂开来的救生员板条屋。幸村肩上照旧披着长袖外套,棉质织物轻巧地被风托起,像面小而鼓满了气力的帆。脚尖浸没在柔软的沙子里,脚跟承受着温柔的海浪的冲刷;脚边看似随意地堆放着玩具似的铲子和小塑料桶,里面隐约探出什么甲壳类动物的鳌。最后才望向他的脸。太平洋微澜一样的卷发中间,照旧是他那柔和的、略带点感伤味道的笑容——笑得好像有团模糊的光洇出了手机屏幕的界限,在十月初清冷的空气里驱出一片轻暖;而那笑容里,双眼中间,眉心处,有一片……怎么看怎么觉得瘆人的在光天白日烈阳氤氲之下也挥之不去的……鬼气。
邮件文本内容:
“听赤也说今天是仁王君的生日,真是不得了啊国中以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生日呢……可是从这边邮寄礼物的话要很长时间,礼物寄到了之后,不知道会长出什么东西来……要是他骗我就不好了,是不是,嗯……?我该怎么办呀比吕士>///<”
仁王望着那个“>///<”和幸村脚边水桶里支楞出来的小钳子,一身恶寒。
“诶,比吕,你说他打算寄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带着刀的真田。”
“嘁,真田有什么好怕的。”
“真田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柳生轻描淡写地推眼镜,仁王怀着微妙的情绪望着他。
“……手机借我,我等一下打个电话给幸村。”
他瞟了一眼幸村那胜利把握十足的笑容,快速把图像关掉了。
 
另一条邮件附贺卡来自丸井。内容是不出所料的草莓冰激凌和肉乎乎手抓丸子一样的天使,以及简讯:
“比吕士我听说今天是雅治生日耶!代我跟他说恭喜哟!我会让杰克请我吃蛋糕的>w<”
 
仁王哈哈笑起来。上方行将谢顶的树木摇下一片簌簌的降了温的圆斑,洒上他自己的衬衣,洒上额前,洒上柳生手旁那本《科隆巴》的封面。封面上的女子笑得柔美而充满杀气。
“赤也呢?你肯定不会放过他……”
“噗哈!那当然,”仁王打个响指,“我啊,去年的今天就骗过他了……今天清晨打电话过去,只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忘记什么’,就吓了他一身冷汗。那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野比大雄一样——明知道要被狗追、被老师罚站、被胖虎揍、最后还要掉进水沟,但还是不得不乖乖去上学。”
“……真是可怜的孩子。”
“比吕你这话里一点怜悯的味道的都没有哦。”
柳生微笑不语。
 
“目的达到了?”
——他在膝上摊开书页。不像猜到侦探小说的结局,像温习已烂熟于心的剧本。
“哈?什么目的?”
仁王带着怎么看都是在说“我在装傻”的神气荡开眼神。
“你开这个玩笑的目的,”柳生语音轻快,“好几年不见了,让大家彼此都记惦起来……的目的。”
 
仁王只轻轻牵扯了嘴角。
“我可没有想这么多哟。”
 
“是么。”
柳生垂下眼。
 
仁王把视线向最远处荡去。十月的天,树木像抖落行装上的灰土一样,抖落自己枯竭的叶片。十月的天总有些像曾经的旧事,越看越觉得渐远。
 
 
他定定注视着被支走买午饭的柳生的背影。他盯着他迈着无声却不飘忽的步子沿砖石路行进,绕过草地尽头零散的几株合欢,溶进了教学楼尚不深重的阴影。再沿着建筑物一转弯,便看不见了。仁王站起来,践踏一片尚属青绿的秋草。尚且青绿着,不过一切都快要到来了——快了。
他伸个懒腰,想,这将冷未冷的天气最好,该去远足。再不赶快离开,等第一场雨下来,有些东西便无可挽回了。也许该趁早向南,去追太阳的纬度,到九州,到日本的最南端;或者,该在下一个夏季里逃往北极,自欺欺人地用半年度过一岁的白昼。
——他又望得远了一点。层层叠叠的房顶像冬季里一层又一层的衣领,像他脸上一层又一层的笑容。他对着面前流淌缓慢得接近死水的河理了理稍微长了些的头发,看不出肚子里是在跳还是在笑。最终从裤袋里掏出柳生的浅银色手机,翻开盖子拨通名为幸村精市的越洋号码。
 
接通的嘟嘟声尚未响起,有片一整个太平洋隔就的沉默空白。
 
他忽然庆幸起这一秒自己和柳生都是平凡的二十二岁。没有演不出的角色,但都有跨不过的距离。
 
“喂……?”
电子音终于消去,代之以幸村软绵绵的声音,仿佛里面也夹着个笑容。
“噗哩——幸村,是我!”
 
 
“祝你健康,部长。”
柳生提着两袋M记外卖归来时,正好听到仁王说完最后一句,挂了电话,顺手便把手机塞回柳生的衬衣口袋里。他们什么都没说,手指三两次交错便把彼此的食物分开。时近正午,太阳高了一点,风却凉了一点。
“喔……‘祝你健康,部长’。”
“怎么?”
仁王对着学自己腔调说话的柳生撇了撇眼睛。
“想起了你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模一样。”
“呀哈?我早就忘了……”
柳生微笑得不置可否。
“你忘了?在真田家那一次,喝红酒的时候……”
他触动了某个关键字。果然仁王噗地笑出声,把手里挤去了半包的番茄酱朝他丢过去。他只得伸手抄下,然后有些无奈地拿纸巾擦拭一片黏腻的掌心。
“晚上来我公寓吧,我请你吃晚饭。”
“哈?为什么?”
柳生拈起热咖啡递进仁王手里,却一眼也没有看他。
“不是说今天是生日吗?是想要庆祝一下吧。”
仁王什么也没有答。汉堡的包装纸全都硬生生竖了起来,掩起了他的脸。
 
 
仁王雅治一个人沿着文教区的柱廊快步地走,头发被清冷的光影交替染上白色、茶色、白色、茶色。课表有课,他假装自己忘记了。时间紧要,上课并不重要。总该做点什么,像在夏末就开始储藏食物的松鼠。可是自己却从没有在做什么。太松懈了。该做点什么呢?
他的脚步慢下来。被光影分割得斑斓的速度慢下来。最后随意靠上一根柱子的一角不再向前走。明知做什么都没有用,没有用——也许,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让他心安理得地、无所作为地放手。
 
柳生提到的“上一次”,是在大学录取放榜的那个夏天。他们尚不足年龄,却筹划了一场酒会——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故意惹真田生气;为了这个目的,甚至把场地选在他家的道场。真田自然交给了幸村来搞定;说着“他家的男人啊,就那么回事”的幸村,带着必胜的微笑,按响了真田家的门铃。那时,他,十八岁的仁王雅治,在街角的甜品店里和大家一起等待幸村凯旋。盛夏里的长街上行人鲜少,只听见冷气机轰隆地鼓噪。幸村推开玻璃门走进来的刹那,仿佛听见汗珠冻结成细微结晶的噼啪声;他的颈子中一片光亮的水痕,像年少出游时,曾乘着白天鹅小船摇桨划过的湖面。
“呀哈!成功啦,老大?”
幸村比出个胜利的手势。
“立海,常胜哟。”
大家都笑了,像全都记起了什么,像全都刻意忘记了什么。大家纷纷站起来,接下来就该前往真田家布置场地。丸井偷偷要了些糕点打包;仁王按习惯的顺序,走在众人之后、柳生之前,行至玻璃门口,只看见外面一片吓得人睁不开眼的白亮暑气。
 
酒会开始时,真田却不知消失去哪里躲了起来。众人望着场地中央和服盛装盛气凌人主人气场一浪盖过一浪的幸村,都觉得真田的难处也颇容易理解……唯有仁王雅治,在此起彼伏的调笑间隙悄悄地从人群里消失。跟着,便看见真田出现在道场门口,和服穿得一本正经,却有那顶国中时的老帽子扣在脑门上。全场哄堂。
“雅治你比真田矮啦!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顶着真田的脸皮走过来笑着拍没有长个的文太。欺诈的把戏从来都是用来拆穿的啊小鬼,永远不被挑白的骗局就像永远不被捉到的迷藏,有什么好玩?要么发现自己上当时一脸痛心疾首,要么真相揭晓时错愕到心肝俱颤,让被骗的人知道自己被骗,才是愉悦中的至高。戏子都需要别人喝彩,我大概从来也是一样。
——后来卸了装束的他笑眯眯朝幸村走过去,却被对方带着更加可掬的笑容一个折膝撂倒在地上。他打一个哈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稍微扑打,便顺手拿过柳生手里的矮脚杯向幸村的轻轻撞去,磕出一声清脆的咣当。
“部长,祝你健康。”
 
一饮而尽时他不忘瞥见幸村的眼睛温柔地黯淡。这是胜出,他明白,在主宰对方情绪这一点上他极难失手。他明白是他导引着所有人想起了三年前,围起格子围巾的冬季,幸村在神奈川车站前倒下;又是同一年的夏天,幸村无声地重新站了起来。却像挽不住台风的尾一般,挽不回一个时代的嬗变。
 
众人果然像受到了感召似的纷纷举杯,屋内响过一串风铃样的旋律。仁王轻轻吁一口气,转了半个身却看见柳生;而自己探出手的动作,正好把空杯子递进他等候着的手中。
他觉得自己中了暗算,朝柳生撇出个噗哩鬼脸。他真实地觉得柳生讨厌,因为他不是观众,却是同行。
 
后来,很多年以来的后来,他看见柳生把红酒捧在手心若有所思的模样就觉得不爽,总要上前抽去他的杯子一口喝光。再后来,积年之后,他隐约地承认比吕手上的红酒总要好喝那么一点点。他不知道为什么。
 
 
那场宣示命运的第一场雨下起来了。不算没有预兆,却仍是突兀地下起来了。一片遥远的茔地里竖起一块又一块小小的墓碑,再也活不过来。雨漏过花末季的合欢树叶间隙,在一朵低垂近地的积雨云下,墓地淌出了它应有的森冷。仁王沉默着,在乱葬岗的一隅竖下又一块细小的墓石,上面镌写“仁王雅治的二十二岁”。
他盘算着到什么地方去弄一把伞。忽然很冷,没必要把身子弄湿。——柳生从来都会多带一把伞,但又一定会借给向他借伞的任一个人;他们的对话,仁王闭上眼就可以想象。“柳生同学有伞吗?”“有。”“我没有带伞,一起回家可以吗?”“我还有事要晚些走,请把这把拿去吧。不用担心,我还有备用的。”——“柳生同学有伞吗?”“非常抱歉,已经借给井伊同学了。”“啊呀,真是可惜……”
他一贯欣赏柳生的高超技巧。没有一句话是假,却也从不说穿真相。于是所有的雨天里,柳生总是像真的被雨困住了似的,坐在图书馆一处固定的位子里迟归不去;而仁王也从来只是溜到窗口望望他,见到他确实在那里,便吹起口哨心情欢快地离开。柳生静静地读书到天黑,收拾好附近散乱的书籍放上书车,整理罢桌椅,便撑开自己的伞回去。从没有等到过仁王,一次也不曾得逞,却好像也并不怎样失落。
 
降雨让柳生误以为天黑得早。第一把伞四点多时便借给了邻座的女孩子;他握了握掖在包底的第二把,合上书本,略过小说结尾梅里美乏味的语言学考据。
图书馆的门厅如常的空荡荡只充满回声。门口昏暗的灯火向傍晚的黑暗里嵌进两三米,再远便混同在一起,分不清。两个正要下班的女职员挤在角落,把叽喳声压低在喉口。一个低年级学生路过门口的检测通道,忽然响起刺耳的警示笛。高跟鞋啪嗒声,是工作人员向他走了过去。
柳生静静地出了门,便看见那个高挑的女孩子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普通的牛仔裤和秋季短上衣,脸上一片晒不惯阳光的苍白颜色;嘴角轻轻震颤,像在自语,脸上笑着,却没有温柔的痕迹。眼睛盯向被雨雾笼起来的暗色建筑群,却不聚焦在一处;像是等待了太久,已忘记了等待的缘起。
柳生忽然少有地觉得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微笑便难以抑制地浮了上去。
他知道等那个人发现自己,便会淡淡地笑着转过身——“同学,有伞么?”——轻易开口,轻易便占尽先机。
所以这时自己,必须走上去。
他无声地掏出折叠伞,向那个清冷的背影伸出手。
 
 
洗完澡一身雾气的仁王自里间走出来,一丢手把毛巾扔了过去。柳生接住,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语。
“你连浴衣都随身带着?”
“哈——女装都有,为什么不能带浴衣。”
柳生扶额看了看仁王丢在沙发上的并不算大的旅行袋,怎么看也不像有什么哆啦A梦式的机关。
“这浴衣还是夏天的,我拿条毯子给你。”
柳生捧着薄毯出来的时候,仁王已经把自己蜷进小沙发里,团成狐狸毛皮似的一团。柳生微笑了,把他裹好;关了顶灯,只留豆黄的两盏壁灯。窗阖了半扇,风吹不进去。屋子里升腾起一片曚昽的暖气。
柳生从玻璃柜里拿出酒杯,轻轻在小几上搁下苍紫色Vermouth。几次钻井般的螺旋拧动,他把瓶口软木塞取下来,放进仁王的手心。他一脸理所当然,懒懒地看着他做一切。
“呐,比吕。”
“嗯?”
“怎么又被你认出来了?”
柳生照旧微笑。
“谁让你随便发呆了。”
他斟酒进矮脚杯,跟着补了一句。
“很早以前莲二就告诉过我,我走在路上会注意到的人,有75%以上的概率是你。”
“啊哈?我就那么惹眼?”
“投我所好而已。”
“有没有把别人认成过我?”
柳生微笑着望他。
“不去认就不会错,你知道。”
仁王把手里的软木塞抛起来,接住,越过漂浮的昏黄壁灯光,再抛起来,接住。忽然从手里脱出来,骨碌碌沿着地毯纹理滚到柳生脚边。
“算了,比吕,咱们谁也赢不过谁。我们明着暗着互相较劲,只不过是不想输得太惨而已。”
柳生再把木塞递过来时,他一把抓起它扔到远处黑暗的角落。收手时却握过柳生的指尖,放进嘴里轻轻的咬。
 
“雅治。”
“嗯?”
“要礼物么?”
“什么礼物?”
“比如我公寓的备用钥匙什么的。”
“不要。”
“嗯?”
“生活习性被人摸透了,不就更没戏唱啦。”
“又没有让你过来住。找我更方便而已。”
“那也不要。如果需要的话,去找你骗钥匙。”
“骗不过我怎么办?”
“噗哈,骗不过?怎么可能。”
“你哪来的把握?”
“除非你不再自愿上当了。”
“……啊呀,原来我这么老实。”
“得了吧,你这坏人。”
“也只有你了啊……我表现得这么好,还说我是坏人。”
“你啊,是本质有问题。”
“你有资格说我吗?”
“噗哈……”
 
“——嘘——。”
 
 
死活不肯在别人面前入睡的仁王雅治一个人爬上自己黑洞洞的公寓楼,卷着一股潮湿的穿堂风刮进居室。他回来时雨已停下,他花了半个小时跟踪一只流浪的猫;总觉得猫是从韦伯的歌剧里溜了出来,竞赛着前往天堂的资格。而不久他便想起今夜没有月亮。于是去拿千元钞买了一包烟,在一盏电压不稳的黄光路灯下抽了四支。剩下的塞回了自动贩卖机的出货口。爬上楼梯的时候,找来的大把硬币在口袋里叮当地响。
他四面开窗令自己的房间褪热。秋天很快就有了秋天的样子,他不一会就打着喷嚏爬起来拉上百叶帘。灯始终没有开,外面的街光蒙着一股水气的晕色。只有电源插座上一个小小的红点,不带生命地亮着无机的冷芒。
他把那半瓶从柳生家里拎回来的红酒移到面前,又像小姑娘入睡时抱洋娃娃一样,把玻璃瓶子轻轻搂进怀里。隔着衬衣凉气一丝丝侵袭进去。他像个站在柴堆上的殉教者一般,等待着自己面前的世界以一种危及性命的方式走向温暖。
 
红酒的秘密拆穿得偶然。那是去年的十月初,迹部的生日宴,时在东京的他和柳生也一同受邀。嘈杂当中只听见迹部高亢而具穿透性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拔高——
“喂!宍户你这笨蛋!餐刀能放在手指头上转着玩吗!你们在高脚杯里倒了什么东西啊喂!给本大爷听好了,高脚杯只能放白葡萄酒!而且4℃时口味最好,所以一定要加冰,拿杯子也要拿杯脚的部分!桃城你在干嘛?矮脚杯不需要冰块,矮脚杯要用来装红酒,最适温度是体温,所以拿杯子的时候都给我用手托住杯肚!好,忍足你姿势合格!去那边给我做示范!……”
 
仁王没有转头去看身后不远处的柳生,——他已暗地观察了许多年的柳生,一定正把白手套悬在胸前口袋里、右手为他暖着红酒的柳生。他想,咬牙切齿地想,怪不得,每次酒宴柳生都站在那里,在那个他几经看厌的位置,一转身一伸手就能够偷过酒杯的位置。——他早知道这也不过是一个等待揭穿的把戏;而他竟从未深究,是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自信——自信不管真相如何,揭晓时自己也能把所有的手足无措、以老练的处变不惊来藏匿。
 
骗我总比爱我好。他曾把这句话写在所有的照片背面,一遍遍念着念着,假装没注意到自己想哭。
 
如果总是说谎,就可以偶尔夹杂两句不会被发现的真心话。他本来觉得这种残忍的喜悦只有他一个人懂;可是这一刻忽然明白,原来不分对象地对任何人都好,也只是为了掩盖一两份温柔的特别。
而他竟然隐约相信柳生能识破他的谎话。而柳生竟然也隐约相信,自己迟早会发现被刻意隐瞒的温存。
他不无悲哀地想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诈者如此信任一个身外旁人。又是从何时开始那个人竟如此信任一个诈者。——他一咬嘴唇伸手再次去夺柳生手里的玻璃杯,却被他轻轻握住了冰凉的手指。
 
他想起国中时最后的夏季。曾有那么一次,他只是微微弯了半晌腰,柳生就悄无声息地递过来胃药和热水,跟着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离去。诶呀,胃药是哪里来的呢?找隔壁场地上青学的大石借的。比吕怎么知道大石有胃药呢?问莲二就知道了,莲二什么都知道。可是是谁告诉他我胃疼的呢?
柳生俯下身递给他药盒和水杯的时候投下一片阴影,那个一生里最燥热的夏季的阳光都被他遮去了大半。由那时起他便开始了记恨柳生;而记恨的理由,恰好就是讨厌日晒的他自己走出地下道的瞬间、记恨起刺痛了眼睛的太阳的理由。
 
时间尚不晚,他在四围黑暗里等午夜的钟响。而秋季第一日的钟迟迟不响。他想该起身去查邮件,——他这唯一半公开的联系方式,只为故作姿态地保持不回复的自由。也许会有生日祝福,也许有打印版的糕饼优惠券,也许有真田一本正经扫描上来发给他的祝辞裱字,也许有一大包“我知道你想我嘛”的幸村的生活照片,也许有他一直想得到手、一年前拐弯抹角向莲二送出暗示的网战游戏资料集;也许会像去年一样,邮箱被那个总是被他逗着玩、口口声声喊着“仁王前辈我要报复你”的赤也手动撑爆。这事故笑得他肚子疼了一下午;他5G容量的邮箱,赤也一封封邮件全部人工发送,第一封与最后一封信时间相隔四小时。事后他不顾三天直不起脖子来的赤也的感情,简单地申请了新的邮箱地址。
而下一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小学时,临近毕业的那个冬季,因为害怕收不到贺年卡,而在通讯簿上写下了错误的门牌号码。
他想也许会有什么东西,也许什么都没有。都只是也许。而不管什么余孽都应当赶在这一天完结前处理;夏季的残渣流进秋天,只会留一道灼焦的伤疤而已。

可他懒得站起来。不想站起来。最后的十分钟时间被他用于一个不悲不喜的幻想。在那里,他划着小船缓慢荡下清澈的溪流,两侧是春天的树,夏天的树,衰老尚未大过生长的青年的树,矮灌木,白茫茫的头发,所有斑斓像教堂的彩色玻璃一样,在水面上投射下富有喻示的色块。小溪慢慢地荡进小湖,柳生就倚着株栎树,坐在湖岸的草地上;膝盖上摊开《红与黑》,可并没有在读;阳光跳宕在湖水里,在柳生的镜片边缘,在他带着一成不变微笑的嘴角。仁王也笑起来,伸手去捞漂浮在水面上的黑黢黢的浆果。泉水清冽,指尖搅乱了倒影里白茵茵的发梢。
他想他和柳生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是也未尝不好。三十六度手温,被捧在手心里九十余秒,已被暖出了醇厚香甜——红酒自己,最迟知晓。
他不再在乎钟什么时候会响。他摸出没有人知道号码的、自己也常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手机,似乎第一次以恶作剧之外的目的接通拨号。单调的提示音重复起来没完没了,他有点得意地想比吕一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保存了这个名为“号码无法显示”的条目,有些想笑。
 
“喂,比吕,我们结婚吧。我可以扮成女人去教堂。”
那头的声音仍是不变不惊,一股笑意盎然的味道。
“被上帝识破了怎么办?”
“噗哈!那无所谓,”仁王笑起来,吹个口哨,“只要骗过你的心就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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