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看过漫画原作和舞台。
[24hrs][真幸]复活节
真田弦一郎无声地从梦中醒来。
那是一个缓慢而灰暗的梦。他想不出那个梦有什么特别,像是真实的普通的生活;但梦总是因真实而可怕。他坐起来,天也慢慢的亮了。
从道场出来,他蹲在院子的水池边一把一把地洗毛巾。昨日的天气分明还干燥得很;他分明记得那时候,他和他的对手帽檐下鬓发都被汗透;偶尔有聊胜于无的微弱的风——像擦过绷紧的弦,颤抖出细微得听不见的声响。上场前他曾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同伴们,却只记得火毒毒的太阳光在柳生的金属镜架上一滚。然后他迈进了灰白的场线。自那时起,除了球和对手,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今日凌晨时似乎下过一场不痛不痒的小雨。也许是在梦里?梦也是灰蒙蒙的,他记不清了。起来已是这个清早。已经气闷得很。
他沿着球场的铁丝网慢慢地走。铁丝很粗,但年代已久,大多生了锈。每走几步便能看到一个网球砸出的凹洞——这些痕迹来自太多太多年轻得令人眩目的少年,年轻到了缺乏技巧、空有一身气力的地步。也颇有一些是他自己砸出来的;看到在场边追着丸井要糖吃的切原,他便会瞄准他脑袋边上十公分处,一拍子把球轰过去。
球场上没有人。天阴得场地都变成了深绿色。他轻轻推开角门,踩上球场。是种吸收过少量水的松软。
从伸展训练开始。头颈,肩背,手臂,手腕,手指,腰,腿,脚踝。许多关节都僵硬,像用沉重的铲子费力地铲进坚硬的泥土。风声一丝也没有,连树梢也不晃一下。
他找到一块没有水渍的墙壁开始对墙击球练习。肩很重。久经锤炼的身体本应是不懂得累的;立海正选每星期的训练表里都有马拉松。他也从不觉得疲劳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但他就是觉得肩很重。除了肩,胸口也有些东西很重。空气很稀薄。球砸进地面上薄薄的积水,听上去有些混沌。像是他的耳朵里也积了一汪水。
不知过了多久,柳和柳生从很远处慢慢走过来。硬胶的鞋底从地面上抬起的时候有细微的粘连,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推开铁门,他们向他简短地致意。谁都没有说话。
“集合!”
四散着做准备活动的正选全都向他聚拢,像无数乌云聚向山峦。他钢一样的眼睛扫过所有队员。仁王插着兜,柳生抱着手臂;桑原扯了扯丸井的衣服,递过一张糖纸;丸井瞪了他一眼,把泡泡糖吐了出来,攥在手心里。切原歪着头——被真田一瞟,一哆嗦,站得笔直。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像是个普通的训练的日子。普通的。只是气压有些低,难以呼吸。他想起昨日的阳光如斯煊赫;同这一个早晨的阴暗相比,不知哪一天更像是在梦里。
普通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日子。——他稍稍侧身,望见站在他身边的柳,心里带着些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期望——却仍只见他的脸与眼睑,如止水般、丝澜不起。
他的眉头持续皱紧。
“左后、柳生!右前、丸井!太慢了!给我快一些!快一些!”
肢体总觉迟钝,感官却敏锐得一如既往。他仔细听着。击球、击球、挥拍的风、鞋底的摩擦、砸碎在地面上的汗、呼气、吸气、他自己的厉声呼喝。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丸井的泡泡糖爆裂时的噼啪声呢?仁王时不时冒出来的口哨呢?切原一天到晚嘟囔在嘴里、又不敢大声说出口的抱怨呢?
“……弦一郎?”
是什么声音?……
不,什么也不是。暑期里的练习场只有七名正选。满目都是空旷。粗重的喘息间中,竟也听得见铁丝网外、野猫咻的一声钻入草丛。湿潮的空气像细微的波浪,一起一落,有些烦躁地冲刷着他的心脏。他只听见背景之上一片鼓噪的耳鸣,以及自己喉咙里滚过不甚流畅的吞咽口水。
“弦一郎!”
肩被重重拍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才看清站在对面的柳——像一个谜一般隐约的眼裂中,有渐起的有如涨潮般的汹涌。在柳的背后,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在场地上站定,一字排开向他凝望着——如同望着深渊一样。
他们直直地默立了一会。
“……你走神了,弦一郎。注意些。”
柳抬起手,穿过僵硬的空气拍拍他的手臂,向后了一步退回原位。
他点头。
一切持续着、持续沉默下去。
“好,休息五分钟。”
人群四散开来,只有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桑原慢慢推起球筐收拾场地里四散的球。柳倚在裁判席的铁架上,刷刷地往纸上写着什么。丸井脱下T恤,拧出大把的水;他脚下的场地一片绿得更深了些。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气氛很微妙。每小时的五分钟休息被压缩到两小时一次,几乎相当于训练量加倍。所有人都疲劳得很,他自己也一样。像被水泵生生榨干的浅池塘,只剩下一滩烂泥。但已无水可汲的泥塘里却有种令人窒息的气体翻上来,一股一股迎面而去。
——他们,也是一样的吧?
切原急急走过真田身边时不小心滑倒,他习惯性地一扬手一拍子就要抡过去……而看到那头发凌乱的少年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从破了口子的护腕里掉出来的数量奇多的铅块时,真田凝立了数秒。他收起球拍,破天荒地向他伸出了手。
“集合!”
休息结束。神经仍然紧绷着,像快断的弦一样,从未放松。正选们迅速跑到场地边列队。真田按一按帽檐。满场的气氛愈加奇怪了。他不动声色,生硬的目光自檐下一晃。——柳,桑原,丸井,切原,——
看见幸村的一刹那,他脚下的地面霎时间变得如化去的雪糕般松软。
强大到无可救药的疲劳几乎抽去他所有的骨骼,地心引力像深渊里伸上来的无数只手,险些就要抓住他的身体,沉他到寂静而无底的沼泽中去——
——而那只是一瞬间。没有人看出他曾发生过变化。只需要一瞬间,他便以无比强大的控制力将自己牢牢钉在地上。
……虽一瞬间而已,他也忽然反应出了些别的东西。
在队尾他看见幸村——外套沉沉地覆在肩上,没有风,不再飘起,像因潮湿而有些下垂。幸村的目光望过来,像是很遥远;手指自额前捋一捋水蓝色前发,跟着滑下来,滑下来,滑过唇边淡然而健康的笑容,滑过……唇斜下侧细微却刺眼的一颗黑痣。
真田嘴角上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阴郁。
“仁王!给我去跑圈!”
扮成幸村模样的仁王吹了个无声的口哨,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跑出场区。
一时哑静,只听见风沿着树梢攀上去。
“好,所有人……”
……他听见盯着他身后的切原嗓子里滚出啊的一声轻响。
他转过头来。
——他第二次,又一次看见幸村——惟妙惟肖的幸村,自场地另一个远端走来,鞋底轻轻地磕在湿软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径直而镇定;外套和缠着发带的半长头发就着步履细微地一起一伏……
真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幸村越走越近。到能看清面容的时候,抬起手,像是习惯性地……做了一个空推眼镜的动作。
真田的帽檐投下一片黑影。
“柳生,你也去跑圈!”
幸村样的柳生像谢幕般右手放在胸口鞠了一躬,轻巧巧地回脚转身,也从边门向场外跑去。
“还有没有第三个幸村?”
真田凌厉目光扫过全队。丸井撇撇嘴:
“如果有,也去跑圈?”
旁边的切原噗哧笑出声来,随即便伸手捂住了嘴。可是已经晚了。
“丸井、赤也,给我去跑圈!”
……他转回来看着仅剩的柳和桑原。柳不言语。桑原睁大了眼睛,有点无辜地望着他。——他眉间微微一皱,头稍低了些下去,转身起跑。
“剩下的,跟我去跑圈。”
“弦一郎,你的节奏乱了。”
柳从裤袋里掏出球握在手上,自球网另一侧定定地面对着他。真田把拍子往肩上一架,沉默地点了点头,凝神把身子矮了下去。
接发球。
静了下来。
十几米开外,隔着一道织网的柳的动作像淹在一片透明的深水中——高高抛起,提肩,挥臂。水波汹涌地滚动。球如常般以暴雨下坠的速度飞逼过来——雨点在发球区的底线一擦,贴地低飞至身前。真田鼻中轻微地一嗤,手臂肌肉丝丝牵动。
一种已经无比熟悉的紧张感扩张至全身,腰力带动旋转,娴熟地、轻巧地,球擦上倾斜的拍面。
打网球已经九年了,所有肢体动作都已习惯得像心跳一样,无法察觉。
认识幸村也九年了。小学一年级网球入门训练班那灰绿色的地面上,旁边有个用白头带束起青蓝色的短发的小孩子,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手心还白白嫩嫩的,带着点婴儿肥,看不见明显的骨节。——你好,我是幸村,幸村精市。你、你好,我是真田弦一郎。是这些、平凡到已经没有记忆的价值的对话吧?还能是什么呢?真田皮肤黑,也不怎么会说话,伸过手去也犹犹豫豫的。幸村从小就爱笑,笑着挥挥手,手臂上长长的一段鹅黄色的护腕;而到那堂课结束重新整队时,他记得,幸村大概是摔倒过了,又向他露出个有些歉疚的笑容,像是说着“不好意思,摔倒了呢”——护腕也像球场的地面一样,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国一那年,幸村剥离五感的绝技走向成熟。那一年全国大赛的准决赛上,幸村第一次使出了这招数。阳光仍然很好,不知为什么,他们比赛时的阳光总是那么好;换场时,幸村踏着无声的步子,路过他身边。真田,帮我去买柠檬水来可以吗?今天太热,都喝完了。好,就要你平常喝的那种?是的,辛苦你了。
回来时比赛已经结束。幸村怎样一步步将对手迫至绝望弃权,他没有看见。他想也许有些东西幸村刻意不让他看见。幸村已经坐在场边的椅子上歇息着。木椅子被刺眼的阳光烤灼过,已经有些干裂了。幸村坐着,等他回来,眼中带着些波纹,注视着弃权后伏在场边栏网上哭泣的对手——
队友围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没有人笑。阳光很亮,一两只飞鸟几乎涂不下黑影。真田抹了一把帽边,一圈细细的汗。
幸村,——他用干净的外套擦了擦凝满水珠的饮料瓶外壁,递过去。不要为别人伤心了,幸村……这就是胜负。
真是的,我哪里伤心了。幸村转过来,眼睛细细地眯着,阳光一晃。他接过凉冰冰的塑料瓶贴在汗衿衿的脸上;摇了一摇,发出索索的、像泉眼深处涌上来气泡破裂似的声响。他合上眼安静地微笑。少晌,他招手示意真田凑近,把瓶子挪到真田耳边。
——听,真田,听,里面唱着的,这,就是胜利。
然后他把饮料瓶移走,便只能听见场地另一侧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而那就是失败。
那就是失败。
电光一闪般的瞬间,有尖厉的声音呼啸而至——划破了,把他不自觉中想起的、所有的画面都划破了——他不及反应。球,像陨石一样,像夹着雷火,也像夹着怒火,轰在他脚边——重重地砸在地上。
没有挥拍,没有任何反应。球砸下的巨响过后,所有的场地都停了动作。他们都站定了望着他;而他抬起头,正对着对面场地上的柳。自己的练习赛对手。
“弦一郎,你太差了。”
柳的眼缝里漏出针芒一样尖利的光。
“你不是、走上场时、能把什么都忘了吗?”
没有人说话。野猫在场外的灌木丛里踩动树叶子,发出嘶嘶的轻响。
“不是所有人都叫你魔鬼战士吗?——我们一直这样看你、所有人都因此而看重你——可是现在、在这里、和我打球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人见过这般,声音并不大,却形色俱厉的柳莲二。
他们全部无声而沉默地伫立着,像乌云下无数沉默的山峦。全部的目光集聚向真田帽檐下、被黑影遮盖住的黑漆漆一片。
许久,柳轻轻叹了一口气。
“弦一郎,接受处罚吧。”
真田沉默地,向前一步,示意接受与默许。
柳叹出一声长息,恢复了淡静的样子。野猫不再出声;似有一丝风自树梢升上,把乌云翻起一片皱褶。
“弦一郎,——你现在跑步去医院,替我们,立海所有人,向精市请罪。”
所有人静得像死。
“去吧,弦一郎。是你该做的事……并且,连带我们的,所有人的罪,你去请求精市的原谅。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真田的帽下黑黑的,像头顶上阴云的黑影直接悬挂了下来。外围的六双眼睛沉默着,眼神重新垂下来,向着地底。
“我去。”
他静静地走到休息区的座椅边上收起球拍,呼出长长的一口重息。
他感觉到所有人,以无声的灰色的眼瞳为他送行。
“啊……真田等一下!”
他在铁丝网门口住了脚,微微侧回头。——见说话的丸井,一路小跑着奔到自己的球包旁边,嘶啦一声拉链,翻出一个咣当作响的小盒子,跑到真田旁边,递过去。真田皱起眉,正要伸手去接,他却又一下子抽了回来;打开盖子,恋恋不舍地拈出两块糖,从右手倒到左手,再拿回右手。最终,在一个明显地表示痛下决心的表情之后,放回盒子里。
“喏,这个糖是好几个月以前跟幸村说起过的,——很贵诶!我收集了很久……你这样看着我干嘛?不止味道一级的好,包装纸也很漂亮啊,幸村可以拿去做书签……”
“噗哈,你竟然会把吃的东西送给别人——”
突然发笑的仁王被丸井跳起来拍了头。真田抬起头,——这才发觉场地上空有细风涌起,不知何时所有人已聚到了身边来。
仁王搔搔脑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吹泡泡的肥皂水。柳生递过一本带塑封的《重负与神恩》;柳静静地递上近两个月各学科的整理笔记。桑原滴溜溜转了好几个圈,才红着脸摸出放在自己包旁一个独立小袋子里的一瓶防晒霜。人群里忍俊不禁的笑声响成一小片。
“……笑什么笑!幸村就要回来训练了,肯定用得上……”
“谁会觉得你送的防晒霜有用啊!”
丸井哈哈笑着从后面扳他汗淋淋的脖子,扭做一团。仁王也起哄似的,吹起口哨来。
大家都放声笑了;真田的脸上,一时间,竟现出些柔和的表情。
“赤也,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
切原本来已经在外套衣袋里翻来翻去,见到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话的真田,吓得一哆嗦——手里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掉到地上。
“啊啊啊啊沾到泥了啊啊啊!!——”
真田冷冷地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拾起那个说是球形、但是一捏就扁成奇形怪状的东西;已经相当旧了,包裹着内容材料的薄外皮有好几处都起了毛。真田盯着它上面画着的一张有点委屈的笑脸,锁起了眉。
“这是什么?”
“喏,这个是出气团子!是这样用的——”
切原从他手里把团子拿过来,右手狠狠地攥下去——骨节噼啪一响——满意地看到它被捏成了呲牙咧嘴不成样子的一团——动作相当熟练。
“要是幸村部长心里不爽的话呐,就可以这样拿它出出气……”
丸井也学着真田的模样,拍了他后脑勺一个巴掌。
“喂!幸村才不像你啦,才不会发脾气呢……”
丸井说完,所有人却都沉默了。
没有人忘记他们刚打进关东大赛的那天傍晚,得知“今后可能再也没办法打网球”的幸村,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叫着将他们赶出病房。那是,或许一生仅此一次的失态。
树杈子呀呀一转,远处传来几句乌鸦声。赤也把团子递回到真田手里,使劲挥挥手,像要搅动死滞的尴尬的空气。——真田接过来的时候,却正好反了一个面——露出贴在背后的、用透明胶条固定住的、已经破破烂烂的……写着“真田副部长”的字纸。
……呃。
所有人都替切原一口深呼吸他自己也抱着头倒退了两步——之后,却发现真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只是定定地望着那行字,接着把那个有点脏的团子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两遍,塞进兜里。
“我走了。”
他只是说。不苟言笑的嘴角重新绷紧。
“弦一郎。“
他刚抬脚,又听见身后出声唤他的柳。
“雅治和比吕士刚刚,并没有骗你的意思。如果真的想骗你,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柳声音柔和,微微带着些宽慰之意。
“——他们无非是想告诉你——真正的幸村,就要回来了。”
他半侧过身子,见所有人,各色的头发和光头在阴潮的空气里开出明亮的色彩来。他们都笑着,明显地笑起来了,用手指比出俗气的胜利的V字。
真田的眼睛朝他们瞪过去的同时,也忍不住轻轻地,有些重量地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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