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浅金色的阳光同昨天一样鲜亮。佐伯醒了,仍旧闭目很久,才睁开眼;随后从薄被里伸出手,拿过桌子上自己的钱夹,在面前打开。
照片有如小时院中的老树,每一处凹凸都了如指掌。小六时的不二依旧斜倚在小六的自己肩头,好多好多年了,姿势从来没有变过。照片里的色彩也是那般晴明可爱。
啊啊、如果不会长大就好了——
多么俗套而无能为力的感叹。不,我并不盼望我们永远都那么小。可是为什么,我不能陪着你一起长大呢?
佐伯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一挺身,坐直。
已经决定给自己放几天的假了。就算一直连休到周末,假期也用不完。屋顶角落潮湿的黑点还在原处等待处理。还有木板窗要换,要去洗衣店取衣服,买食物……不过……
还是放心不下。佐伯翻开手机,拨凛的号码。
“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域内……”
佐伯怔怔地合上手机。无法接通。从昨晚开始,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凛。
也许今天还是去公司比较好?可是去公司又能怎样呢?白石藏之介这个名字不比富兰克林或撒切尔更近些,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而已,从没想过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如果是骗子,为什么要特意用白石先生的名义来带人?为什么要找上凛,一个出道还没有两个月的孩子?是有策划的犯罪吗?要不要报警?我该做些什么?
佐伯在电话簿里翻找,看到了真田警视正的名字。有一次自己在电车上抓小偷,认识了真田,他刚直铁腕的作风给人极深印象。
……可是话说回来,要说这种神神秘秘的作风是娱乐圈惯例,倒也说得过去。忍足先生本人还不是每年有一半时间摸不到人,天天就听得到他的秘书在大发雷霆。
……还是再等等消息吧。
佐伯起床,简单吃了早饭,照惯例翻翻观月的博客和千念的官网。没有更新,也没有不二的消息。新闻里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资讯。没有地震洪水,没有天下大乱。他迅速关了电脑,打算到孤儿院去帮帮忙,顺便找在那里打工的剑太郎问问昨天马拉松比赛的事。
大石孤儿院的主体建筑已有六七十年历史。院子深处还留着些战时的防空洞,怕孩子掉进去,都盖着石板;只有藤本植物,仿佛从遥远的地心出发,直到地壳的缺口涌出,经历了漫长的路途,遍身是沧桑的深绿色。拔一拨枝蔓,甲虫像泉水一样成群结队爬出来。庭内墙边的紫藤亦岁月久远,拥挤地向外爬着,密密麻麻,在临街的院墙垂满一片。
佐伯沿墙脚慢慢地走,依稀见里面孩子们的笑闹声;剑太郎的吆喝声混杂在里面:一面喊着让孩子们去午睡,一面又跟孩子们笑成一团,起不到任何作用。真是的,这群孩子们啊——长期和大石、菊丸相处,亲切当然过剩,严厉极端不足;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帮忙管教,还是剑太郎这般软包。这些孩子们再长大一点儿,还会听谁的话呐?
不觉就到了孤儿院正门口。佐伯正要按门铃,正好供汽车出入的铁门咯啦啦地打开。大石先生的白色面包车慢慢驶了出来,在佐伯身边站下。车窗摇下去,钻出菊丸英二一颗酒红色的脑袋。
“啊啦,サエ!”他叫声里满是惊喜,完全没注意佐伯的神色,“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天晚上我们吃顿好的!我跟大石去买海鲜,呐,先走了哦!”
“啊,サエ,……”
“——大石!走啦走啦,有话买回来再说,喵!”
大石带着惯常的歉意的微笑,从驾驶席上向佐伯致意,随即发动车子离去。佐伯径直往庭院,果然见剑太郎正混在孩子堆里,把一个充气的圆球击向高空。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他在廊檐盘腿坐下,托着腮听听塑料球一来一去的砰砰声。声音有点像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不一会儿,人就出神了。
“啊,サエさん!”
剑太郎终于看见了他,大喜过望地跑到跟前,脚下绊了个小跟头。佐伯笑着伸手,给他扑打身上的灰土。
“不是在打排球,怎么搞得这么脏?”
“之前捉迷藏来着,我躲到花坛里去了……大石先生和菊丸先生出去了,让我帮忙照看着,可是他们太活泼了,一个都不肯睡午觉!”剑太郎使劲摆摆手,“不说这个!サエさん昨天的舞台成功吧,呐?”
佐伯不知该怎么答,只好微笑着摇摇头。
“嘛……遇到了不太舒心的事。”他伸手拍拍剑太郎的肩,“不管这个了,工作总不会事事顺利的。马拉松怎么样?”
“啊,马拉松啊!”剑太郎脸色马上活泼起来,在原地跳了两跳,“呃,这个……”
“怎么?”
“呃,”剑太郎吞吞吐吐,“快到终点的时候,忽然有个穿轮滑的冲到马路上,海堂さん和桑原さん……都被撞倒了……”
“哈哈,原来你得了第一名?”
“是……是啊,真不好意思……”
佐伯笑了,又伸手拍拍他,
“道歉做什么呢?如果不是剑太郎的话,就算海堂和桑原都摔倒了,也得不了第一名吧?剑太郎可是很有实力的,而且运气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嘛。”
“嘿,嘿嘿……”剑太郎傻笑着摸后脑勺,“啊,对了,サエさん!我落后很多的时候想过,如果这次赢了的话,就能像サエさん那样受欢迎了喔!说不定这次真的会有很多女孩子邀我过圣诞节呐,嘿嘿,于是就……呐サエさん,你没有看见,颁奖的时候——颁——”
他忽然住了口。佐伯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
“嗯,怎么了?”
“サエさん的工作,不太开心是吧?”
“那个啊?哈哈,没有什么。”
“可是サエさん真的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还这么高兴……对不起……”
佐伯笑起来。
“高兴是应该的,怎么又道歉了?好了,颁奖的事待会再给我讲,先去打球吧。孩子们等着你呢。我去给你们切西瓜。”
他转头慢慢地走向屋廊。剑太郎望着他的背影,皱起眉,悄悄地扁起了嘴。
房子是老旧的和式结构。四处门扇都打开时,视线便能越过层层叠叠的房间穿行到很远。佐伯先去了图书室,把几个东倒西歪打着盹的孩子抱回睡房;走到厨房,见料理台上已经堆满了各式蔬菜,放在一只大竹筐里控着水。——孤儿院的经费并不充裕,大石先生一向过得节俭——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把西瓜切好装上盘子,端到前院边回廊上,自己捧了一杯茶,退到里间盘坐下来。隔两间屋子外面,是另一处后院;院里有一口被层层封死的老井,和株比井只年轻少许的梅树。阳光暖暖地跳在一枚白瓷的风铃上。风铃惬意地微微晃动身体,像是被一丝一缕的阳光牵扯。有只巧克力色耳朵的喜马拉雅猫轻盈地跑过外廊的木板——
诶?
这只胖猫太过奇特,看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是这里的孩子养的,他知道。
跟着,有一个人,踩着几乎同样轻盈的脚步,飘飘然跟了过去。
有人?
是哪个没去午睡的小姑娘吧……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些在意。佐伯盯着空荡荡的院子,却只看到梅树卵圆形的叶子滴溜溜转着圈。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抿一口茶。
……然而随即又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和隐约出现在视界边缘的一双细瘦的脚。——佐伯猛地转头——却又一个人也没看见。
谁呢?
佐伯更觉得奇怪——心上那少许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像是在身后有一团篝火静静燃烧似的,那种神秘的骚动感是什么?他继续低下头慢慢地喝着茶,却总是神经质地想要侧头向风铃那边望望。
明明什么都没有。
“サエさん——你在那边吗?来帮我个忙好吗?”
听到剑太郎呼唤,佐伯便应了一声过去。有个孩子磕伤了膝盖,哭个不停;佐伯带他涂了些碘酒,领到睡房,好不容易哄到睡下了。可是后院那人影,却始终挂着心;佐伯皱着眉,向喝茶的房间走回去。
二十步的距离尚没有走完,他停住了。
白色的光落下来,刷浅了景物的颜色,也使得视野中所见到的一切变得神秘、隐喻而接近幻想。
他看见了,有个纤小的身影正轻巧巧地侧坐在梅树的粗枝上,白色的上衣后摆被小小的风托起;下身也是纯白色的长裤,双脚垂下来,像风铃下端悬挂的绸带一样轻轻颤动。他坐着,侧着头,浅栗色的柔直头发贴服在耳边,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他口中发出悦耳的拟声字,勾起四只手指,呼唤着枝叶尽头那只看起来笨重得随时都要摔下来的喜马拉雅猫。
“Kitty kitty——”
“你啊,”佐伯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已经二十七岁了吧?”
枝上的人扭过头来看见他,不惊不讶,只微微笑了一笑。
“哪里的话,我还不到七岁哟。”
佐伯迈出两步上前。
梅树的叶子不够浓,怎样眯着眼都阳光太好。一股温泉般的血液冲刷着心尖,潮汐直涌上双眼,他几乎就要流出泪。然而他把一切都忍住,笑起来,伸开了双手。
“下来好吗?我接住你。”
不二偏着头,指指枝叶尽头懒洋洋舔着毛的胖猫。
“可是我想要那只猫呢。”
“有我在呢。先下来吧。”
不二笑着,手臂轻轻一支,跃下来。
高度尚不足两米,即使没有保护,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佐伯以一种富有经验的精熟轻轻托住不二的胁下,身体微微改变高度为他卸力——只一瞬间接触。随即他便放开他,径直就要往树上爬。
“还是你最好了,”不二笑眯眯地走到屋檐下坐好,脱掉弄脏的室内鞋,倒扣着放在身边,“加油喔。”
佐伯不太潇洒地摔到地上的同时,圆滚滚的喜马拉雅猫轻巧一跳,扑上院墙头,哼起只属于猫的调子离去了。
“没有受伤吧?”
不二向前探着身子,扶他起来,有些歉疚似的朝他笑着——真是的,这家伙,心里其实根本没歉疚的意思吧?佐伯灰头土脸地,但也忍不住笑了。
“我去洗洗,回来继续帮你抓。”
“也不用啦……”
佐伯用两个干净的指头捏不二的脸,走进屋里。不二停在原地不动,阳光持续不断地流洒在身体周侧,像有无数的玻璃蝴蝶停在肩上、手上、额发上,随着梅树和风的呼吸声,一点一点轻轻扑着翅膀。
“对不起……”
不二低着头轻轻地说。佐伯已隐在屋子里,听不见了。
“卡鲁宾!”
院子另一端传来少年的唿哨声。胖猫不知通过怎样的途径重新出现在墙头顶端,吱吱地应声;跟着跑动起来,一头栽进出现在院角的少年的怀里。少年神色不紧不慢,也不知看见不二没有,只平静地压压帽檐。
"Hi, Ryoma." “嗨,龙马。”
越前龙马抬头看了不二一眼。卡鲁宾在他手臂里蹭来蹭去,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Eh, it's you." “是你啊。”
"How was the days?" “最近过得怎样?”
"Far less than good." “差得远啦。”
"Sounds like you," 不二浓浓地笑起来,朝他走过去,"I was to catch Carupin for it was holding my key of the borrowed car." “真像你说的话……我想捉住卡鲁宾,是因为它拿走了我的车钥匙。车可是借的呢。”
"......How would it be interested in your car key?" “……它怎么会对你的车钥匙感兴趣?”
"En? Ah-ha, I tied a cat biscuit to it." “嗯?啊,我系了一块猫饼干在上面。”
越前白了不二一眼,扭头走开。不二笑眯眯地跟过来。
"OK, where's your key now?" “——好吧,你的车钥匙现在在哪?”
"The key? Eh, the biscuit's eaten. The key's in my pocket. And Carupin's in your arms." “呵呵。饼干已经被吃掉了,钥匙在我口袋里,卡鲁宾在你怀里哟。”
"......Then any other things you want?" “……那你还想干什么?”
"To play with you." “跟你玩呀。”
"But I don't want to play with YOU..." “我可不想跟你玩……”
PR